七日光阴,倏忽而逝。
元和县那头,知府庄长卿手持钦差令牌,由主簿段思邪引路,轻车简从,悄然走访。他们已将桑田鱼鳞册所载实情与府衙存档的底账,细细核对完毕。
实收不过三十万担生丝,府衙账目却赫然写着八十万担。
那凭空多出的五十万担税银缺口,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百姓膏血,也彻底坐实了周显虚报政绩、欺瞒朝廷、压榨地方的铁证。
苏州城另一角落,被绝望逼至墙根的崔七,独自发怔。
赌桌上那点可怜碎银早已输得精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断了。
一百两!
总要凑够这一百两!
黑商孙万利……坊间早有传闻,这吴县布庄的东家私囤官银,手脚极不干净……既是脏钱,事发便绝不敢报官!
这念头如同带刺的毒藤,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越勒越紧。
三更,崔七翻入孙家高墙。
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黄铜大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拔出腰后短匕,薄刃小心探入锁孔,屏住呼吸,手腕运起细微而精准的力道。
指尖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混着汗水,带来钻心刺骨的疼。
他咬紧牙关,骨子里那股疯野的狠劲支撑着他继续。
“咔哒”一声轻响,锁簧终于弹开。
黑暗中,他摸索到书案下方,撬开一处隐蔽的暗格。
冰冷的触感瞬间传来——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沉甸甸,足有百两之数。
他抓起一枚,凑近窗外透进的微光细看:银锭表面光秃平滑,不见半个官家印记。
果然是见不得光的私铸黑钱。
崔七心头狂跳如擂鼓,一把抓起所有银子塞入怀中,身影迅速融入茫茫夜色,消失无踪。
百两银重重拍在三眼彪面前的桌面上。
换来的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无声无息、如同人偶般的碧纨。
————————
胥门码头,一艘运粮的旧船静静泊在水边。
舱底堆满糯米麻袋,绍兴黄酒从酒瓮缝隙渗出,碧纨缩在瓮间狭缝里。
昏暗的光线从头顶舱板的缝隙漏下,又被水面反射的波光搅碎,在她身上投下晃动不定的暗影。
痛到极处,反觉言语苍白。
他将碧纨藏好,塞给她干硬的饼子和一小壶清水:“待着,别出声。我去给你找药。”
崔七的心悬在嗓子眼。
若被巡查的船工发现这私藏的“逃妾”,他那“疯狗”般的性子,已准备好用匕首抵住对方喉咙,以“私藏官眷”的罪名,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等人真弄回来了,巨大的后怕才如潮水般涌来。
自己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若孙万利寻仇上门,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一切正如他所料。
次日,孙万利打开暗格,眼见空空如也,瞬间面如死灰,浑身发冷。
百两私银。
那是他的命根子。
更是孝敬“上头”的买命钱。
报官?
等于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妈的,哪个不知死活的蟊贼!”他狠狠一拳砸在桌上。眼中凶光闪烁,立刻招来心腹,咬牙低声道:“去,找‘三山馆’的兴爷!就说有人拿了我一百两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手脚干净,万万不可惊动官府!”
崔七哪里还敢在外逗留,仓惶如丧家之犬逃回悬壶居,只祈求老天开眼,菩萨保佑,能侥幸逃过此劫。
然而厄运如影随形。
刚近悬壶居后巷口,阴影里两道目光便牢牢黏上了他的后背。
两个短刃汉子步步紧逼。
刀光乍起,血珠飞溅!
虽早有所料,真正面对时仍心惊胆寒。崔七短匕悍然出鞘,凭着骨子里的凶悍与市井摸爬滚打磨出的敏捷,不退反进,悍然反击。
刀锋擦着他手臂划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口,剧烈的疼痛也激起了凶性,竟也逼得那两人后退半步。
他□□,抓住这瞬息空档,猛地撞开悬壶居后门,冲回自己房间。
撕下内里衣角脏布,胡乱缠住手臂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油灯昏黄,光影摇曳。崔七正低头费力地检视伤口,粗布绷带刚绕了两圈,房门突然被推开。
竹屿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静静地站着:“又打架了?”
崔七手一抖,强自镇定地继续系紧绷带,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咳,巷口几个不长眼的小贼想劫道。小爷不小心蹭了下,皮外伤!不碍事!”
他绝不敢提孙万利的打行刺客追了他三条街,更不敢提胥门码头船底舱里藏着的碧纨。
竹屿眉头紧锁,盯着他手臂上那胡乱包扎的渗血布条,沉默片刻,终究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
翌日,阊门码头,人流如织。
三山馆二楼临窗雅间,窗外运河波光粼粼。
段思邪将三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在紫檀木案几上依次排开。
他执起银箸,轻轻拨了拨油灯的灯芯,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静的脸。
知府庄长卿坐在他对面,面色凝重。
“庄大人请看此处。”段思邪指尖划过账册上一行蝇头小楷——“实产十万担”。“去岁元和县遭了僵蚕瘟灾,下官逐乡核对桑田亩数,便是连荒废了三年、桑叶都稀疏的老桑林都算在内,满打满算,顶天也就十万担之数。”
庄长卿的目光落在册中“吴县代征元和县丝绢”那一行字上,声音低沉:“周显玩的好一手‘移山倒海’的把戏。把这巨大的税赋缺口硬生生摊到元和县头上,再虚增损耗名目。平白多出的银子——全流进了‘裕泰银号’的账上流水。”
段思邪微微颔首,嘴角带着一丝冷峭:“最毒辣的一手,是这‘蚕丝折银’。蚕农交不出足额生丝,便按府衙定下的官价折算成银钱缴纳。可这官价,连市面上生丝实价的六成都不到。元和县的王老汉,生生抵掉了祖传的三亩上好桑田,才勉强凑够半担丝的税……”
庄长卿脸色阴沉:“元和县衙存档的原始底档,你可曾仔细核对过?”
“趁着管账典吏午间歇息,下官翻查了旧年账册。”段思邪肯定道,“那骑缝官印盖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这分明是先篡改了关键数字,再重新补盖的官印,手法老道。”
庄长卿冷笑一声:“哼,周显这是老早就留好了后路。一旦东窗事发,便可推脱是‘下属誊抄失误’或‘保管不善,账册污损’,自己置身事外。”
段思邪抿紧了唇:“明日面见竹大人,这证词必须分作三路呈递:一份明路送按察使司,一份密件急送京城御史台,还有——”他抬眼,“你我二人,各自暗藏一份副本。周显背后杵着的是三皇子殿下的银号。咱们递上去的每一页纸,都是在拔老虎嘴上的须。竹大人那柄斩妖除魔的利剑,最好真能斩断这官场上盘根错节的妖藤。如此,元和县百姓在证词上按下的一个个鲜红手印,才不算白费。”
他话音未落,楼下骤然爆发出喧嚣!
数名手持雪亮短刀、面目狰狞的凶悍汉子,粗暴地撞开惊惶的酒客,杀气腾腾直扑二楼雅间而来,口中厉声暴喝:“贼子!还我银子来!”
刀光霍霍,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取段思邪与庄长卿要害!
两人骇然失色,猝不及防!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如惊鸿般掠至门口!
竹屿恰在隔壁厢房追查“裕泰”银号分号的关键账目,闻声破门而入!
刺客刀法刁钻狠戾,招招致命,杀意如沸水扑面。
竹屿眸底寒光暴闪,腰间那柄斩妖剑铿然出鞘!
手腕翻处,剑光划出一道凌厉刺目的半弧,如一道撕裂沉沉夜色的冰冷月华。
首名刺客短刀递至半途,握刀的手腕已被森然剑气无声割裂,血珠瞬间飞溅!
剑身去势不停,顺势前送,“噗”地一声轻响,精准无比地刺入其肩胛骨缝,劲力一吐,刺客惨嚎着轰然倒地。
第二名刺客极其阴狠,自侧后方死角无声偷袭,刀风已堪堪及体!
竹屿仿佛背后生眼,旋身回剑,剑尖如灵蛇吐信,闪电般轻轻一点一挑,精准刺中对方手腕要害经脉,同时脚尖如影随形般弹出,重重踢中刺客膝弯软肋。
前后不过三息之间,两名凶悍刺客已然气绝身亡,毙命当场。
余下刺客目睹此景,魂飞魄散,哪敢再战,仓惶如丧家之犬般夺路而逃。
竹屿手腕轻振,斩妖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血珠尽数震落,归入鞘中,剑身光洁如初,滴血不沾。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面色苍白的段、庄二人,最后落定在脚边刺客的尸身上。
“还银子?”
他冷眸微眯,若有所思。崔七那野小子,近日行踪诡秘,先是突然有了巨款“收留孤女”,又换了身不合体的新袍……他虽常惹是生非,却从未有门路能得罪这般能雇动“打行”死士的□□人物。莫非……眼前这伙凶徒,竟与他有关?
或是巧合?
斩妖除魔多年,魑魅魍魉何曾惧过。唯有人心鬼蜮,深不见底,比那最凶戾的妖邪,更难揣测,更难对付。
心中疑云翻涌,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转向段思邪,声音沉稳有力:“此地凶险,不可久留。速将元和县所获证词整理妥当,即刻呈送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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