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门码头,旧船底舱。
月光如霜。
崔七蜷坐在碧纨对面,望着她那张在光影里依旧麻木的脸,心口一疼。
七年前那场血火交加的噩梦,毫无预兆,汹涌而至。
七年前,姚府。
杂役崔七在浓烟滚滚的回廊狂奔。碧纨——栀子最好的手帕交,哭喊着紧跟在后。
库房!药箱在库房!
崔七撞开库门,却见骇人一幕:一只青面獠牙的精魅,正将一团萤火般的光晕从栀子眉心吸出!
“栀子!”崔七目眦欲裂,扑上去却被精魅利爪掀飞。
“栀子!”崔七大喊。
混乱中,他心念一动——
姚府镇宅之宝——金镶玉的“锁麟囊”。
或可救命。
据说锁麟囊内有玄门高人所绘驱邪符箓。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趁乱冲出库门,扑向姚夫人,一把攫住那温润的玉囊……
姚玉宁连忙扑上前:“小贼!你敢!”
话出口已经迟了。
精魅被锁麟囊散发的微光灼伤,嘶鸣着丢下栀子魂魄光团,转而扑向崔七!
崔七只觉颈后剧痛,魂魄仿佛被硬生生撕去一角。
他死死护住锁麟囊,最终还是被姚玉宁夺走,只能背着崔栀子与碧纨在黑暗中亡命奔逃,却在混乱中失散。
待他寻机反身冲回,原地只剩昏迷的栀子,颈后那被精魅利齿咬过的地方,悄然浮现一片冰冷的青鳞纹路——半妖的烙印。
这个痕迹,他也有……
他想用锁麟囊救妹妹、救自己,却被幸存的姚府小姐姚玉宁连人夺回。
从此,他魂魄残缺,迫为半妖;而栀子,杳无音讯。
他以为她早已葬身……
碧纨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因崔七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起一丝涟漪。
她颤抖着,从蓬乱发髻深处,取出一枚桃木梳——正是当年她与栀子各执一半的信物。
她将梳齿,在崔七布满薄茧的掌心,一笔一划,艰难地画出一幅画。
接着,她的手指,指向北方。
栀子……还活着?在北方?
碧纨不会说话,拿手比划着,大概意思是极有可能。
他死死攥着那半截断梳。
锁麟囊已经破了,残体在姚玉宁手里,他这半妖之身,离了那宝物,长途跋涉寻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更何况,如今偷了孙万利的黑银,自己能否出这苏州城,还是难事。
“救妹不能,自保无方……”
碧纨摇头,比划着——是逃跑的示意。
崔七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瑟缩了一下。
他声音嘶哑:“往哪逃?孙万利的人,怕是正满苏州城挖地三尺找我!”
……
翌日。
悬壶居客房内。
竹屿推门而入,衣衫仿佛还浸染着昨日三山馆的血色。他目光冷漠,直刺坐在床边、神色明显不安的崔七。
“孙万利雇的打行刺客,”竹屿说,“昨日在三山馆,口口声声喊着‘还银钱’,直扑段思邪与庄长卿而去。”
“你说什么,听不懂。”
竹屿苦笑着摇摇头:“瞒着能有何用?我还会杀了你不成?”
崔七不说话。
竹屿冷下声音:“说实话,你偷了?那些刺客是追你的?”
崔七心头狂跳,眼神下意识闪躲,梗着脖子强辩:“鬼知道,小爷又没偷他的人!谁知道他手下那帮疯狗怎么乱咬?”
“偷钱买姐儿。你可别说这是巧合。”竹屿盯着他。
这瞬间点燃了崔七。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冲着竹屿吼道:
“是,小爷是偷了他的钱,那又怎样?那一百两是买命钱,买碧纨的命!你以为我愿意去招惹孙万利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商?啊?”他喘着粗气,“可我妹,崔栀子,当年跟碧纨一起在姚府,一起失踪的。整整七年,七年了!我以为她早死了,骨头都化成灰了……”
吼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
“直到看见碧纨……看见她那张脸……她才是我找到我妹唯一的指望,她烂在胭脂巷里等死,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我做不到,我他妈做不到!”
他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扑上去撕咬,又像是下一秒就要瘫软在地。
半晌,竹屿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
“为救一人之私念,不惜铤而走险,行窃盗之事;引动□□追杀,刀光血影;更搅入税银大案,令朝廷命官身陷险境。崔七,这是罪。”
崔七抬起眼,“哈……好一个‘罪’……你管你的乌纱帽,你管你的朝廷大事,元和县百姓的命是命,苏州府的赋税是大事,那我妹妹的命呢?她崔栀子的命,就活该轻贱如草?碧纨的命,就活该被碾在烂泥里,臭了烂了也没人管?!”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当官的,坐在高堂上,嘴里说着为民请命,心里算的尽是升官发财,官字两张口,一张吃人,一张说鬼话。凉薄……透顶的凉薄!”
他耗尽全身力气的嘶喊,带着刻骨的恨意,将这七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竹屿的脸微微泛着青白。
他猛地闭了下眼,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以及几乎要动摇的复杂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声音理智:
“崔七,你心里有怨,有恨,我明白。但这世道,不是凭一腔孤勇就能横冲直撞的。此案牵连之广,水之深,远超你那点江湖恩怨的想象。它牵扯的是能倾覆一州、震动朝野的巨浪,懂了么?一步踏错,不仅你粉身碎骨,所有你关心的人,包括你费尽心机救出来的碧纨,甚至是你那杳无音讯的妹妹,都可能被这巨浪彻底吞噬,尸骨无存。”
他紧紧盯着崔七苍白的脸,一字一句,“任性妄为,只会将你自己和所有你在乎的人,更快地推向绝路。你是否考虑过别人?嗯?”
崔七沉默。
“我……”竹屿欲言又止,他想对崔七说非是自己薄情,实乃身不由己,眼下尚无力护他周全,容他率性而为。
可回应他的,是崔七一声充满失望的冷笑。
他狠狠瞪了竹屿一眼,再不发一言,猛地转身,摔门而去。
————————
五日后,京城。
八百里加急的密报,此刻灼烧在三皇子孟子垣的掌心。
那上面冰冷的字句——苏州知府周显虚报生丝八十万担,竟堂而皇之地流入了“裕泰银号”。
窗外春光明媚,鸟鸣婉转,却丝毫照不进他此刻阴鸷的眼眸。
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殿下息怒。”
屏风后,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转了出来。正是白鹿书院院长,三皇子倚重的首席谋士——谢允。
他身着素色儒衫,开口:
“事已至此,”谢允的声音不高,“怒,无益。徒伤肝脾,于事无补。”
他停在距离孟子垣三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平静地迎上皇子的眼睛。
“周……”孟子垣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周显,好一个周显!他竟敢……”
“殿下,”谢允微微抬手,打断了孟子垣的失态。“密报所言,铁证如山。周显私改账目,虚报税赋,中饱私囊。就让他在天下人看来,这是个人贪墨渎职,罪在不赦。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可是,这‘裕泰银号’……”
这才是真正的要害!
裕泰银号,是他暗中掌控江南财源的重要命脉,如今却被**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已不是周显一人的罪责。
谢允微微垂下眼睑,续道:
“裕泰银号,是殿下早年体恤江南商贾周转不易,特许设立的便民之所,旨在融通有无,活络商脉,此乃陛下亦知晓并嘉许的善举。银号账目往来,皆由专人打理,记录详实,条分缕析,每一笔皆有据可查,皆是合法合规之正常商贸往来,绝无半分逾矩之处。”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孟子垣脸上:“周显身为地方大员,其贪墨所得赃银,如何处置,是藏于地窖,是熔铸重铸,亦或是……假托他人之手,试图混入银号以图洗白,此皆为其个人胆大妄为、欺上瞒下之所为。银号按规接收款项,只认票据凭证,何曾知晓此银来路?若论失察,银号管事或有微责,然此责,在于未能甄别周显之狡诈,在于防范奸佞手段尚需加强,却绝无半分与周显同流合污、共谋贪墨之实情。此乃关键,殿下务必明察。”
这番话,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将裕泰银号彻底摘了出来,定性为被周显利用的“无辜”受害者。
同时,也巧妙地将“失察”的责任,轻描淡写地推给了银号管事这一层级。
谢允微微向前倾身:“当务之急,不在怒,而在断。殿下此刻,当即刻亲笔拟就奏章,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
他的语速稍稍加快:
“奏章之中,殿下需痛心疾首。痛斥周显身为朝廷重臣,深受皇恩,却罔顾圣意,欺君罔上。其虚报税赋,盘剥黎庶,致使长洲、元和等县十室九空,饿殍载道,民怨沸腾,动摇国本。其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殿下更要表明心迹,言明自己闻听此讯,惊怒交加,深恨识人不明,竟令此等蠹虫窃据高位,祸乱江南,有负父皇重托,已知罪。”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孟子垣的神色,继续道:“继而,殿下需自请彻查江南财税积弊。言明此案绝非周显一人之恶,其背后必有利益勾连,盘根错节,非雷霆手段不足以肃清。殿下愿亲任钦差,或举荐刚正不阿之重臣,赶赴江南,深挖细究。以此彰显殿下大义灭亲之魄力,心系社稷之忠诚。唯有如此,方可先声夺人,堵住朝堂上那些意图借机攻讦殿下的悠悠众口。”
孟子垣深吸了一口气。
谢允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极低:
“若……若陛下圣心震怒,雷霆之威难消……”他勾勾唇角,“周显此人,便是现成的、分量足够的‘替罪羊’。其罪证确凿,死有余辜。殿下在后续奏对或审讯中,只需言明,当初启用周显,乃是看重其过往‘勤勉’之表象;至于其与裕泰银号之往来,皆因其巧舌如簧,以‘方便解缴税银’、‘促进地方商贸’等冠冕堂皇之词蒙蔽视听。殿下深居京城,日理万机,一时失察,为其所欺。此乃周显处心积虑之欺瞒,殿下亦是受害者之一。”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字字诛心,为三皇子铺就了一条体面的退路:“殿下只需表现出痛心、自责与坚决惩处的态度,再佐以裕泰银号‘干净’的账目为证,陛下念及殿下主动请缨、严查弊案之功,加之朝中必有为殿下缓颊之声,此劫……或可渡过。江南根基,虽伤筋动骨,然殿下示人以公,陛下或会酌情,待风头稍过,江南局势,尚可徐徐图之,重拾旧山河。”
这番话,堪称滴水不漏。
孟子垣心中冷笑。
表面上是为三皇子呕心沥血谋划脱身之策,将一切罪责精准地扣死在周显头上,保全了皇子的清誉。
然而,其潜台词却极其冷酷:周显是弃子,必须死得其所;裕泰银号是底线,不容有失;而他谢允自己,在这场风暴中,始终站在“献策者”的位置,言语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暗示所有决策皆是周显自作孽,他只是事后为殿下剖析利弊、寻求解决之道。若将来事有反复,他亦有转圜余地。
孟子垣看着谢允那张苍白的脸。心情莫名烦躁。
谢允的计策,每一步都指向最有利的结局。
然而,正是这份“完美”,让孟子垣感到一种被看透的悚然。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呵呵……谢先生果然算无遗策,进退有据,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他淡淡地说,“周显这‘替罪羊’,分量确实够重。以其知府之尊,贪墨数额之巨,足够平息部分怒火。然,先生以为,仅凭此一人之头,真能堵住这天下众口?堵得住那些躲在暗处,等着看本王笑话,等着落井下石、趁机撕咬的虎狼之心?五十万担的亏空流入‘裕泰’,先生一句‘被蒙蔽’,就能让所有人信服,父皇会信几分?”
他向前一步,直逼谢允:“先生这金蝉脱壳之计,固然精妙。可是追究到底,脱的究竟是谁的壳?保的,又是谁的万全?”
这番话,几乎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他看穿了谢允言语间那份极力撇清的疏离感。
“不敢。”谢允挑挑眉,笑起来。
恰逢此时——
“殿下!殿下!”一名内侍神色仓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暖阁,打破了这危险的平衡:“宫门外……宫门外刚刚传旨!苏州税课司大使周显……着即革去所有官职爵位……锁拿进京!交……交刑部会审,旨意言明……罪大恶极……问斩!”
孟子垣俊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尽管早有预料,但那冰冷的杀意还是让他心底一寒。
谢允在听到“问斩”二字时,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初。
他对着那强压惊怒、面沉如水的三皇子,深深地、恭谨无比地作揖下去:
“殿下,周显伏法,已成定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直起身,“此刻,正需殿下速作‘表率’。请殿下即刻入宫,面圣请罪。痛陈失察之过,更要再次恳请陛下,允准殿下亲自督办江南彻查事宜,唯有以雷霆手段整饬周显余毒,扫清江南积弊,方能向陛下昭示殿下悔过之诚、忠君之心。此乃向陛下剖白心迹之良机,亦是……保全我等于江南多年苦心经营之根基的唯一生路。请殿下,速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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