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姚玉宁来了一趟。
此时,崔七坐在地上,冰晶链在他脚踝处发出细碎的‘咔嚓’响。
“姚小姐来问话?”
姚玉宁垂眸盯着他,檀木簪上的红玉在幽暗中晃出碎光,她开口:“镇国公府的银镯,当年也是赵青鸾皇后的东西……”
她看的是崔七,话却是对赵谦说的,“赵皇后钟爱之物,是什么用途?”
赵谦别过脸,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你想用这银镯献祭姚家血脉。银镯是镇国公的宝物,赵皇后拿来辟精魅的,对吧?”崔七倒是开口。
姚玉宁美眸一眯。
崔七试图探她的口风:“可……单凭银镯——”
“所以才留着你这条贱命。”姚玉宁捏紧拳头,皮笑肉不笑,“七年前月惑精魅屠府,我……”
我不想再将原来的悲剧重蹈覆辙,就算是献祭,也得渡回一丝魂灵,总归我要一试……用镇国公银镯的引,以及锁麟囊。
她母亲——姚夫人,闺名萧玉璧,曾是北蛮现承天太后萧绰的唯一妹妹,与姚府和亲,最终却死于屠杀……
这是姚玉宁心底最深的痛。
崔七淡笑:“小姐不知道,锁麟囊已经碎了,你就是要用我的鳞粉为引,也没用。”
姚玉宁也笑,她微微侧身:“用你肉身不就行了?”
崔七的脊背一凉。
斩妖司内。
竹屿盯着浴桶里冷掉的水。
炭盆早熄了。
“大人,三皇子府递来手谕。”小厮隔着屏风禀告,“说有急事相商。”
手谕上的朱砂印还未干透,寥寥数语却让竹屿眉心骤紧。
他喉结滚动,咽下未出口的问句。
斩妖司的职责是缉妖,不是救人,三皇子来找他?
当真是百年难得……
竹屿也是聪明人,一瞬就想明白三皇子坐不住了——想试探东华门绣娘案,以及……崔七的事。
东华门的那个是姚玉宁作怪,加之有妖偷袭,结了案,还能说得过去。
但……崔七那就不太好解释了。
但皇子来请,纵竹屿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拒绝。
三皇子府。雕花木门半掩,暖香混着墨味涌来。
“竹大人来得不巧。”三皇子府的老仆拦在门前,“殿下正与白鹿书院谢先生……研习古籍。”
竹屿正要询问,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书册落地声。
透过湘妃竹缝隙,只见谢允的素白中衣滑落肩头,正被孟子垣咬着耳垂按在堆着书册的青玉案上,接着是谢允隐忍的低斥:“殿下!白日里——”。
竹屿一愣,疾退两步,却撞上回廊的立柱。
“……殿下!”谢允仰颈,喉结滚动着咽回喘息,“门外……”
当啷声里,三皇子带笑的嗓音传来:“是竹卿?进来帮本王瞧瞧这上古阵法——”
他僵立在廊下,听着屏风内渐低的喘息,掌心沁出薄汗。
“唔……”谢允喘息着,“竹、竹大人在看……”
青玉案一震,砚台翻倒的墨汁浸透谢允雪白的中衣。孟子垣头也不抬,手指掐住谢允后颈:“专心。”
他贴着谢允耳垂低笑,“斩妖司的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大约等了一刻,撞击声减弱,竹屿忍着屋外风雪等候,这才看见谢允出来——面容镇定,嘴唇微肿,耳垂通红。
竹屿自然清楚这是什么,微微低了头。
心里一哂。
“竹大人久等。”谢允清润的嗓音混着沙哑传来。
竹屿说:“不碍事、不碍事。三皇子……”
“竹大人这里请。”孟子垣懒懒地声音从屋内传来。
谢允为二人倒了茶,端坐在一边。
“竹大人,素闻斩妖司黄字级斩妖师大名,今日——”孟子垣松懒地坐在主位上,抚掌轻笑,“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有话便直说。
“竹大人你也知道的,斩妖司是我大哥代理。”孟子垣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谢允,见对方点头,方继续说道:“大哥近来为皇后娘娘忌日正忙着呢,宋大人可不是这样,该管的还是要管,案子照常理要上报,怎么最近我大哥没向皇上奏明呢?”
竹屿笑起:“这话殿下问我?抬举我了。”
“我大哥不管,宋大人不管不成?”孟子垣淡道,“这事情不好瞒着,竹屿大人。陛下一向忌讳此事,上了报还好说,不说,等事情揭露,有人上赶着去上疏,哪里还有宋大人的好处。”
竹屿默了默。
“到时我大哥回过神来看,骇得五魂去了三魂……”孟子垣勾唇,“这像什么话?竹大人。”
宫廷皇子间的斗争斩妖司本不想管,如今却被硬扯进来,竹屿也是有心无力。
但三殿下的话并非无理,相反,若考虑大义,颇为在理。
他一时不想说话,半晌后,缓缓开口:“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殿下您自己的意思?”
“大哥忙着,小弟助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孟子垣笑道。
孟子垣的话里藏锋,明里暗里都在逼他表态——要么站队,要么等着被卷入皇子间的倾轧。
可崔七的事,他绝不能松口。
谢允坐在一旁,低垂着眼睫,仿佛对这场交锋漠不关心。可竹屿知道,这位白鹿书院的谢先生,从来不是表面这般清雅无害。
“殿下。”竹屿终于开口,“斩妖司办案,一向只认陛下谕令。若陛下未下旨彻查,那便是此事尚无需惊动天听。”
孟子垣轻笑一声。
“竹大人,这话说来,倒像是我在越权了?”
竹屿面色不变,只淡淡道:“臣不敢。”
室内一时静默。
谢允忽然抬眸,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嗓音温润:“殿下,竹大人既如此谨慎,不如换种方式问?”
孟子垣挑眉,似笑非笑:“哦?谢先生有何高见?”
谢允指尖轻轻点了点茶盏,眼神却落在竹屿身上,缓缓道:“竹大人,崔七没死,对吗?”
竹屿眯眼。
他几乎要握碎手中的茶盏,可面上仍维持着镇定,只是指节微微泛白。
谢允怎么会知道?
崔七之事,他明明瞒得很好,本该无人知晓真相。
除非……
他抬眼看向谢允,对方依旧笑得温雅。
孟子垣低笑一声,懒懒地靠回椅背,语气玩味:“竹大人,这可就不好瞒了。”
竹屿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谢先生此言何意?”
谢允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才道:“破庙精魅啊,识妖的可不只是斩妖师。留下一只小妖不杀……谁的问题?”
竹屿心头一震。
——他竟连这个都查到了?
谢允继续道:“斩妖司的黄字级斩妖师,不该犯这种错。除非……”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是有人故意为之。”
竹屿明白,自己今日踏入三皇子府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局。
孟子垣要的,从来不是他供出崔七。
而是逼他承认——斩妖司在欺君。
——
竹屿缓缓抬眸,眼神冷冽:“谢先生,有些话,说出口,可就收不回了。”
谢允微微一笑,语气轻柔:“竹大人,您说呢?”
室内烛火摇曳,映出三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窗外,风雪更大了。
“谢先生这话说得轻巧。”竹屿开口,“斩妖司办案有自己的规矩,精魅的案子自然由我司内部定夺。况且,这案子尚未定论,贸然上报,岂不是混淆视听?”
谢允没说话。
孟子垣笑意不达眼底:“竹大人这话可就见外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宫中暗流涌动,大哥无暇顾及,我不过是替皇室分忧。竹大人莫不是想让斩妖司,在这风口浪尖上,成了某些人的挡箭牌?”
竹屿忽然站起身,衣袍带起一阵风,桌上茶盏里的水晃出了边沿:“三殿下若信不过斩妖司,大可直接去请皇上圣裁。但在这之前,还请不要随意揣测我司办案的公正性。”
他抱拳行礼,“若无他事,竹某就先告辞了。”
说完,离去。
孟子垣在他身后轻笑:“看来这竹屿,还真是冥顽不灵。谢先生觉得,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谢允垂眸盯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忽道:“殿下,竹大人既说案子未定,不妨再给些时日。斩妖司向来以效率著称,想必很快便能给皇室一个交代。”
孟子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坐回主位:“谢先生说得对,此事急不得。不过……”他端起茶盏,“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起来了。”
————————
寒风呼啸,碎雪如刀。
"大人,三皇子府又来催了。"门外小厮低声道。
竹屿抬眸,眼底晦暗不明。
他必须保住崔七的命。
——不仅是为了那份未说出口的私心,更是因为,唯有崔七是当年黄字级精魅的见证者。
黄字级精魅百年难现,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姚府灭门夜……若让皇室知晓斩妖司私藏活口,何止大祸,是灭顶之灾。
当年的那只月惑,屠府后神奇失踪,已经七年了,并无一丝线索,知道崔七出现,他颈后的青鳞纹,就是最好的引子。
沉月湖的冰面泛着冷光,湖心处,姚玉宁一袭素白长袍立于冰上,衣袂翻飞。她脚下踩着一个人——崔七被铁链捆缚,半张脸浸在冰水里,唇色青白,却仍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竹屿踏冰而来,腰间长刀未出鞘,可周身杀意已让冰面微微震颤。
“姚玉宁。”他冷声道,“放人。”
“苏挽月的肉身、绣娘的鬼魂、还有崔七……”竹屿说,“一个都不能少。”
姚玉宁低笑,指尖轻轻一挑,崔七脖颈上的锁链收紧,勒出一道血痕。
“竹大人。”她嗓音温润,却透着森寒,“崔七偷了我姚府的东西,此仇必报。要么你给一个交待,要么……”她脚尖一碾,“沉湖。”
竹屿眼神一沉。
锁麟囊是姚府灭门前留下的秘宝,能灭精魅,崔七当年就是为了此物。可如今姚玉宁要拿它献祭亡魂,而竹屿——他只要崔七活着。
“好,”竹屿缓缓抽剑,斩妖剑锋映着雪光,“那便不留情面了。”
姚玉宁笑意更深:“正合我意。”
竹屿的剑如疾电斩向姚玉宁咽喉,姚玉宁袖中冰晶飞射,缠上剑锋。
二人身影交错间,冰层不断崩裂,湖水翻涌,寒气扑面。
崔七被铁链拖拽着滑向冰窟,竹屿余光瞥见,猛地旋身一刀劈向铁链——
“铿!”
锁链断裂,崔七坠向冰窟,竹屿纵身一跃,伸手去抓——
姚玉宁却在此刻冷笑一声,袖中冰晶转向,狠狠一刺!
竹屿身形一滞,指尖擦过崔七衣角,却抓了个空。
“竹屿——!”崔七嘶吼一声,整个人坠入冰湖。
竹屿目眦欲裂,反手一刀斩断冰晶,可姚玉宁已借力跃至湖岸,袖中甩出一枚暗器,直射竹屿后心!
“噗!”
暗器入肉,竹屿闷哼一声,却不管不顾,直接扎进冰窟。湖水刺骨,他摸索着抓住一人的衣领,猛地拽出水面——
“崔七!”他喘息着将人拖上冰面,可低头一看,瞳孔骤缩。
——不是崔七。
竹屿愣了一愣。
被他拽上来的,竟是镇国公之子赵谦!
赵谦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却仍强撑:“竹屿……你找死!”
竹屿愣住,猛地转头看向湖面——
冰窟之下,崔七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而姚玉宁站在远处,轻轻一笑:“竹大人,你可以解释了。”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如烟消散。
竹屿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胸口暗器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冰面。
居然中计了……
赵谦咳出一口冰水,咬牙切齿:“你竟敢……”
竹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冷寂。
“赵小公爷。”他嗓音沙哑,“今日之事,你最好忘掉。”
赵谦冷笑:“你以为我会替你瞒着?”
竹屿缓缓起身,剑尖抵在赵谦喉间,一字一顿:
“那你就试试,看是你镇国公府的剑快——
还是我的剑更快。”
赵谦望着竹屿染血的衣袍和眼中翻涌的杀意。
“你以为凭一把剑就能堵住镇国公府的嘴?”赵谦梗着脖子,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苍白的脸上,“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竹屿为了个小贼,连国公府的公子都敢动!”
竹屿直起腰,冷笑,收剑入鞘:“你记住,今夜你失足落水,是我救了你。”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他瞥向赵谦湿透的锦袍,染血的手指擦过对方脸颊,“我不管你为何在这里,但等我找到崔七,要是发现他少了一根头发。别说是姚玉宁,就是镇国公的儿子,一样兴师问罪。”
他不再理会这莫名出现的赵谦,转身提剑,向湖面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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