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凝到空云山一年后,他的长兄因在任上颇有政绩,被调回京畿任职。这样穆凝可更便宜见到兄长,只是他大哥在外做官时仍与许秉钧保持联系,二人情感甚笃。兄弟再会知乎,穆凝能察觉大哥对恩师的牵挂,于是他决心为二人传信。穆凝大哥知晓他二弟如今择别业,因为自己未曾了解,于是不好多插话,一想到天高路远,只是请穆凝多多保重。
许秉钧孤身在外,见到曾经学生也是百感交集,二人难得长话一番。许秉钧如今在西南上任,也略有政绩,跟着他前来的任职的只有他的小儿子和夫人,时间长了,也能安稳度日。临走时,许秉钧将回信交与穆凝,并请求穆凝再传信一封,给他在京城的家人。
穆凝隐藏踪迹,并未应下许家人喝茶之请,送信之后便返回。
他那日并未穿着修士白衣,沿着街巷从大宅走到小院时,一时饿意涌了上来,就到临街的一小铺子点了一碗热汤吃。铺子老板请他先坐下。
穆凝双手平拿一双筷子,眼睛看着老板做饭的动作,也就注意到忽然出现的听到一对老熟人走了过来,打招呼之后,谈及一位行动令人瞠目结舌的夫人。
就是在我家一条街外赁房而住的芝麻官,他家门口有两株半死不活的细树。前儿一大早,他没去衙门任职,反而是他那不怎么出门的媳妇一个人赶到衙门,说替那芝麻官辞官。当值的官儿们见了她这人到了,就惊到不知怎么说话了。又听她说要来替辞官,以为是来闹事的,于是把她赶走了。那媳妇选了一条没什么人走的路,但是到了衙门那儿人还是多,被人记下了,于是传出来一点声音。听说昨今两天,那芝麻官真没去上任。今儿早上,衙门里来他家问话,还是那媳妇出来开门,说是辞官了不去了,就把人赶走了。”
“就是那家姓杜的,我知道,”另一人说,“他这些年一直在衙门干脏活累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只能赁房子住。夫妻俩前后生了一儿一女,前后染上病症,加上没有银子一直吃药,大的活到七岁,小的活到四岁,都没了。”
“呀,这日子的过的呀,”第一个人哀叹道,“现在连官都辞了,以后怎么活啊。”
“就是啊。都是在朝廷当官,有人天上有人地下。当初也是考了好几次,中第的时候全家热闹,如今父母都没了,孩子也走在前头,真是心都枯了。”
“没什么同僚给他说说话吗?”摊子老板也加入其中。
“这么多年了职位一动没动,就算有同僚,也都是官位低小,哪有本事替他开口啊?再说了,要能说上话不早就说话了吗,还用得着等到今儿一地鸡毛。”
“真可惜了,”老板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今儿收了摊子得去看看。以前每每过年,那杜先生都给我们家写过桃符,交我家娃儿认过几个字呢。”
“我昨儿和他家邻居老太太一块去过,”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他们夫妇俩帮老太太写过信,读过信。只是昨儿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我们稍微坐坐就走了。”
吃完面汤,穆凝付了钱之后,在附近的街道转了一会儿,然后就先走了。他在一家小客栈停留了一天,在附近询问了一下情况,第二天收拾好东西,又来到昨儿的铺子吃了一碗面汤。
“昨儿怎么样?”
“杜先生病了,”还是昨日说话那两个人,今日又转过来了,“我昨天傍晚去的时候,他还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我带了点吃的给他家媳妇了。”
“病了?什么病啊?”那人惊讶说,“他们家还真是不顺啊,怎么都是疾病缠身。”
付钱后时间还早,穆凝照着昨日的路线找到了杜姓一家。
门口的树看起来要死了,现在是春夏之交,京城里还挺干的,但土还是湿润的。
穆凝在门外听到扫院子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
扫院子的动作停了一下,但是没有立刻走动的声音。等了几刻,穆凝才又听到脚步声。扫把靠墙放置,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是拉开门闩。但是透过一点门缝看到来者是不曾相识的穆凝,院子的女主人开门的动作停止,问道:“您是哪位?”
“鄙姓穆,今日前来,是有老友托我前来,请杜先生任一新职。”
“我家先生,”女主人声音哑了一下,随口开口道,“已经辞任,不会再回去了。多谢穆大人的好意了。”
“我并非自官府来,”为了防止女主人关门,穆凝急着开口,“我家老友在附近有一家书院,现寻讲书先生,也需博学之士帮校勘古籍,有房舍三餐可供先生与夫人,还请夫人考虑。”
听到此,院中的女主人稍微拉开了一些门缝,以便更加清晰看看穆凝,而穆凝借由门缝也看到女主人微微发红的眼眶。
“请您稍等片刻。“
随后院门便被关上,穆凝往后退下门口的几级台阶,听到院中开门的声音,大约是进了里屋。
穆凝想起裴玄镇的托付。
因陈端长老任职已经三旬,她一人又需管理书院,又要负责山上法器研究。最近他们在外猎鬼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以前修士们留下来的笔记,于是又加古籍校勘之任,逐渐负担不住,于是想要在外寻弟子。只是需要颇有学识的弟子,难上加难,于是连一只游离在外的穆凝都被陈端叫了过去,询问他可否有友人愿来。
穆凝十分无奈,觉得与自己同类者大约少之又少。如今居然在街上偶遇另一中第举子,稍加打探之后觉得他人品亦可,不至惹出大祸,正是陈夫子青睐弟子人选,于是绝对不能放过。
想到此,门闩被拉开,一扇大门被打开:“请进。“
“打扰了。“
穆凝进来之后,容劭跟着关上了门。
院子不大,算得上空空荡荡,一股冷气,只有灰色。三间屋子两侧房屋房门紧闭,正面一间门开了一扇,穆凝能看到一披着衣裳的男子站在一把凳子旁边。
“在下杜格文,多谢穆先生愿意前来。”
穆凝快步走到房中,随着杜格文的请示坐在他旁边。杜格文看起来年岁不算太大,稍过三十,只是身上一股苍老疲惫之感,拖拽了他的外表。面上稍稍几根须发,头发还算整洁得束起来,只是挨不住身体不适,几绺头发披在肩膀上。
容劭端了两杯清水走了进来:“家中没有好茶招待,让穆先生见笑了。“
“夫人不必客气,“穆凝快道,“穆某来时不知杜先生身体不适,空手而来,反倒让二位见笑了。”
“无事,”杜格文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在下只是身体疲累,如今修养二天已经好许多了,只是为没了谋生的法子苦恼。如今穆先生远道而来,对于杜某夫妇二人可算是雪中送炭。关于那讲书先生之事,还请穆先生多言几句。”
听此,穆凝安心不少,说了陈端寻弟子的原因:“只是去了后是做讲书先生还是校勘古籍,一切要听这位陈夫子的判决。书院设在山中,山间幽静路远,所以陈夫子会給屋舍居住,二位不必为此搅扰。禄米之事,二位也可与陈夫子商议。在下等并非歹人,实在是诚寻有为之士。”
“能如此便很好了,在下多谢好意。”
“先生与夫人若有顾虑,在下也可理解,二位也可多做商议一番。此行前路要走水路,在下十日后会再来一趟,若是二位愿意,到时便可与在下前往。”
大约说到此,穆凝就言及离开,毕竟这是他自作主张,还未请问陈端的意见,于是与杜格文和容劭告别之后,立刻回到空云山,找到陈端细细言之。
“不曾想到进展如此之快,”坐在桌案前的陈端抬起头来,看向穆凝,“能找到这等水平的读书人实在不易。他们二人愿来最好,其他的都是后话。说实在是,明明有你这个前读书人,居然被卢缨抢到武宗去了,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杜家院中,穆凝离开后,夫妻二人对于穆凝的提请心上七上八下。如果是真的,那他们二人如今的拮据处境就可缓解,以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依靠。只是这毕竟是好的情况,若是穆凝的人只是一伙歹人,其实是为谋财害命,他们二人身后也算空无一人,到时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综正,你是怎么想的?”容劭坐在他旁边,心中很是焦急,但面上还是尽量保持冷静。
“若是言如其实那自然是好,但我总担心意外之事。”
杜格文入仕近十年,原本也是心怀大志,以为自己能匡扶天下,其实是在最初的小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年,灰头土脸至今,每日就是累得眼中发红,还无处诉说。他和容劭自小相识,两家长辈也是熟悉,但是在这十年间四位老人相继去世,而那时的杜格文都只是万年不变的小角色,令人看不见任何未来。他们的孩子,儿子杜耕和女儿杜亨都在家徒四壁中诞生,长了几岁之后染了重病,又在无可奈何中,在四壁中回荡的悲苦哭啼声中去世,最后只留他们夫妇二人没事对着这院子心如死灰。
几天前,杜格文在朝廷做事到黑夜才回,回了之后水也每喝一口就昏睡过去了。容劭以为只是太累,没想到第二日她起身准备做饭,发现杜格文额上烧得厉害,吃药后病状稍微缓解一些,但是一整天都没能睁眼,病怏怏缩在被子里面躺在床上。
容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春夏之交原本气候温和起来,但是她身上衣服还单薄,所以都觉得手脚都要冻掉了,全身僵冷。睡了一夜之后,她头脑清晰,觉得如今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于是梳洗之后,带着还在颤抖的四肢走出家门。心上还是害怕,于是捡着人少的路边走,尽快赶到了杜格文任职的地方。
这里平日哪里会见到女人,远远看着容劭出现,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精神就绷紧了。见着容劭走来,想着要是击鼓鸣冤,那她也是来错地方了。
“这位夫人,这里可不能随便来。”一个人说,拿着棍子拦在容劭前面。
“我,我是……”容劭走过来了时就已经心惊胆战,走上那几级台阶的时候就有些不稳,“我是代杜格文来的,他是这里的一个小吏。”
“好像有这么回事,”第二个人说,“昨儿好像因为有个姓杜的人一天没来,里面那老东西骂咧咧一天。他人呢,你来有什么用?”
“烦请二位转告,杜格文以后不上任,”容劭边颤抖边开口,说的多了口条也流畅起来,然后把握在手里、也是她自己代写的辞呈拿出来,“我一介妇人不愿玷污此地,还请二位将此转交那位老先生。一时离任多有惹麻烦,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把书信塞到第二个人手中之后,容劭就跑着离开了。
家里,杜格文醒了之后,见家中无人,以为容劭只是出去买东西。因为口渴,自己起身去烧了水喝,刚喝一口,就晃荡的大门吓了一跳,杯中的水撒了半桌子,于是赶快拿东西来擦桌子。一边听到容劭着急得插上门闩,慌忙走到屋里坐了下来,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杜格文见状便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赶快问道:“凤卿,出什么事了?”
容劭有些涣散,嘴唇颤抖着开口,说自己今儿早上做了何事。
杜格文听了此事呆住了,脑中一时空白。但是回过神来,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面,看着天上浮云,耳边传来容劭点火煮饭的声音。
延续十年的日子依照终结,他有些茫然无措,但是想到自己不必再去上任,感觉自己疲惫的身体忽然好转不少。
看来自己不是病了。
吃饭的时候,杜格文开口,让容劭安下心来。
过往都是前尘往事,如今要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了。
吃完饭后,杜格扫院子。
容劭洗碗时,在水井边哭了一阵子。
他们家出了事,近邻很快就知道了,平日交情还深的几位都过来看看,门口遇到容劭的那二位的夫人,也问了路走过来看看,说了杜格文的顶头上司如何生气,如何如何,杜格文听了之后,想着反正也与自己再不相关,身上的病好得更快了。
邻居的老太太和房东一前一后来,看着房东离开,老太太担忧地说:“你们二人以后该如何啊?”
二人愁苦地笑了出来,大概是要回到杜格文老家那已经不只是家徒四壁而且还四处漏风的房子里面,家里还有一点薄田,说不定不至于饿死。
容劭夜间总是想到自己所做之事,暗自垂泪。
在一天,她早早醒来,给门口那两棵树苗撒了些水,然后把外面飞出来的树叶扫一起。
穆凝就来敲门了。
“凤卿,你还是想去书院吧?”杜格文问。
“能去当然是好。虽然家里还有一点田地,但是多年无人耕种。你我二人,哪有本事能确保定有收成,不过是换个地方发愁罢了。”容劭边愁苦边思量,“咱们,咱么去看看吧,如今已经不是能循规蹈矩的时候了。”
“前路真是暗淡无光,”杜格文肯定道,“从前走到现在,总是想着再挺一挺,只是终于走到,走不下去这一天。既然前路走不通了,那咱们也搏一把,看看别的人家是如何过日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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