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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二十五:问水问谁·其二

“洪长老,师父和大师兄来了。”孟生道。

“那晚辈告辞。”

“你很久没见他了吧。”

这话倒是奇怪。

明斤回想,自己从来没见过苏奂,但或许洪钧育以为孟生带着自己见过,且见会城掌门一面也非坏事。苏奂从前也是修士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大前辈,只是受伤之后少出现在外人面前,所以明斤也未能得见。

于是她不插嘴,只是跟在洪钧育身后来到门边。

苏奂一身深蓝色衣袍,外面还披着一件墨色外袍,领子上挂着一枚玉饰。因为久病,苏奂的脸色苍白些,头发比起同龄人白了许多,也稀疏些。但久病并未摧毁他,那股自年少便有的风姿如今仍在他一举一动之间。

韦静跟在他身后。

“这是天光吧,”没想到苏奂知道自己的名字,明斤十分惊讶,于是赶快问候,“我听玉山和玉成说起过你,未曾料到居然在此遇上。”

“玉成,”洪钧育叫来退到侧边的孟生,“你和天光也许久不见,去聊聊吧,不必再此等着,我同你师父、师兄有些话要说。”

因为纪儿吵闹,申白带他先下山,孟生留下等明斤出来。

三个人进屋之后,两人先来到刚刚孟生他们闲坐的屋舍。几把椅子摆在门口,正好欣赏午后柔和下风。孟生手脚麻利把椅子归于原位,然后拉着明斤快步走出洪钧育的院子。

看着门口的侍卫也已消失不见,明斤转过头来,在下山的山道上问孟生:“玉成,你怎么了?”

“师爷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怪话?”孟生脸上带着些微微愁绪问道,“有点奇怪的都算怪话。”

“洪长老也没说什么,”明斤有些不知所措,不明何意,“就谈到空云山从前的向长老,洪长老的师父,还有穆长老。向长老是洪长老从前的朋友,几年前去世了。穆长老你知道的,就是咱们第一次见时,带我修行的那位长老。”

“这样啊,那就好。”

听到明斤这么说,孟生明显送快下来。

“唯一奇怪的就是,洪长老居然找我闲话,”两个人挽着胳膊下山,明斤说道,“他一生八十余年,值得临终前闲话的人应该很多,怎么想打我了呢。难道就是为了转交姜老板的信物给我吗?你说的奇怪是指什么?”

孟生本来有些出神,听到明斤这么问她先是磕巴两下,然后道:“你刚刚也看到了,师爷对他临终前想见到的人排了顺序。”

“那真是怪了,”明斤纳闷,“我怎会在苏掌门前?”

孟生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是我娘。”

“孟前辈怎么了?”

“师爷好像等了我娘一上午,但都没有回音。师爷和我们一块吃的午饭,喝汤时文直提起之前的鹿汤,然后就问我,看能不能把你叫过来说说话。”

“原来是这样,”明斤回想刚才洪钧育所说,“不过洪长老大约还是等着孟前辈过来,只不过是已经约好了人,而空了一段时间,喝汤时想起我,又想起还要交给我的东西,所以提前把我叫过来罢了。其实,此事发生过于着急,如若我今日在外祓除祟鬼,怕这一时半刻还赶不过来。孟前辈也绝非闲人,你也熟悉她,若是计划忽然被打断,她大概也不高兴。不如再等等。”

“嗯。”孟生点了点头,但神色并未完全好转,“着急是真的。我今儿一早被告知洪长老三日后会去世,也是吓了一跳。据说那些有为的大夫都能预知自己性命熄灭时刻,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显现,又是让人害怕。”

“只是为什么洪长老要到这么迫近时刻才说呢?”明斤有些想不明白,“他可是会城的前掌门,大约有很多人想要和他叙旧。如若他预算无误,还需要时间为他筹备东西,他也都没放在心上。”

“师爷说,三年之内不对外公开他的事情。只在他的院子里,一切从简,停灵七天就将他葬到后山早就备好的地方。也不许外人来,最多就他说过话的人来帮忙。”

“这可行吗?苏掌门会答应吗?”

“师父大约不会违逆师爷的话,”孟生道,“只是,我娘大约不会来。”

“别想这些,”明斤赶快打断孟生的话,“后两天我都来会城帮你们做事,也陪你等孟前辈。”

“我想,师爷是知道的,”孟生对明斤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我娘不会回来。与其到最后一刻,不如提前断念,还好和其他的人笑说到最后。”

这番话让明斤想起什么。

“不说这些,”孟生一句话把明斤的思绪拉回来,“你若是有事便不用前来。师爷对他离去后诸事已安排明白,让我们一定照做。事情不多,不需要太多人手。你也累了许久,不必来这边操心。”

“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是来尽一份力罢了,比不得你要真在这边忙着,”说完,明斤苦笑一声,“总觉着今年流年不利,都堵上来,让人应接不暇。”

说完,两个人就聊了些有的没的,一直到山道尽头,亦是山道起点。

穆凝走得匆忙,只留信笺告知明斤他的去向,其他一概不知。穆凝不在,明斤不敢一人修习金术,担心惹出来什么祸事没人帮她解决,这段时间除了山上常规猎鬼诸事,隔一两天去看望梅冲之外,其余并无大事。

若是明斤愿意来,孟生也没有不愿意的,让她接着住自己家。毕竟多一个人,他们家里也不至落寞。

“天光,”临分手时,孟生还是开口,问明斤一个问题,“师爷同你提起过我娘吗?”

“这并没有。”

虽然有些话让明斤不得不深思,但洪钧育终究没有提到孟皙,也没有想自己问起孟皙的事。自己和孟皙实在算不上多么熟悉,上次客栈谈及金术就是她们最后一面。明斤第二次路过客栈想去看看,结果掌柜的告知她那房间客人已经走了。所以明斤不打算随便说话,省得混乱一些尚未明说的话。

“我不敢对我娘的往事随便开口,但来到会城之后,我多少了解几分。只觉得那段时间十分混乱,对于牵涉到其中的任何一人都是磨难,”说到这里,孟生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我不知道,师爷找你过来,是不是把你当成我娘。若真是如此,哪怕师爷和你说我娘和你有一丁点相似,你也告诉我,别走我娘过去那条路。”

孟生的话全然超出明斤的预料,让她一下难以接话。

她当然不了解孟皙的过往,短暂和孟皙相处时间她也没问过,因为她对往事没多大兴趣。除非是作恶。但孟皙和洪钧育,或许是孟生所说话中所指每一位,如果至今还在会城祓除祟鬼,大约从未有十足恶事。

“洪长老是为自己才找我来的。他固然见识远超你我,但人难免当局者迷,”明斤想这样说孟生大概可以接受,“我想,洪长老不至于拿人之将死来胁迫一份和解。长老或许并未找孟前辈回来,只是用上午的时辰再思忖一遍这段往事,然后想找一个人聊聊。可熟悉的会城旧人都牵连极深,所以想到我,又恰巧咱们认识。拿我当孟前辈这事,实在有些幼稚。”

“是这样吗?”

明斤的话对孟生来说十分陌生,也是看到另一片天地。

“我不知他们师徒往日有何不投合。但孟前辈已下定决心,从自己远离,如果洪长老想要成全,最好的补救之法就是不再搅扰,包括生死消息。”

“但师爷曾经为了会城的事去找过我娘啊?”孟生还是不大明白。

“或许会城更为重要。又或许,再过十多年,洪长老的想法又有变化。你想问个清楚?”

“我一直没敢问。这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是我娘的女儿,而我与那些事都没什么关系,我甚至是在我娘离开后在出生的,”孟生道,“那些谜一般的往事,即便我去问,我甚至没有一个期待的答案和结局。我也实在不明白,我为何总在想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更好。你就没想过吗?”

“当然想过,”谈及自己的事,明斤话语中带些无奈与释怀,“但思来想去,所有的事都是连在一起,又都躲不过福祸相依四个字。哪怕我恨极祟鬼,但我不觉得,如果世上没有祟鬼,我能有更明朗的生活。”

“你的想法还真是不同,”孟生虽然还是有些迷惘,但也明白一些事,却还不知往哪里去,“我坐在屋外时听见师爷笑了。我也想不到,有谁、有什么事让他如此开怀。”

“那我更无法知晓。也是误打误撞,我说话时也完全跟不上洪长老的思绪。但对我而言,他现在只是一位预感自己将要离世的老人家,哪怕能让他高兴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大错。”

约好了很快再来,孟生也没像往日留明斤一块吃饭,而是送她回去。

回到空云山一路上,明斤都心情复杂。她或许明白洪钧育找人闲聊的目的,哪怕是借着临终交代遗言的方式。

她觉得洪钧育的精神还算好,不大像大限将至,和孟生说会去帮忙,一半心思是真的帮忙,另一半心思也是想看看是否还有转机。

到镇上遇见沈度。他刚从伏鼐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的李子。

今日轮到他值守,实在丢不开。

沈度说收到穆凝的信,里面提到老先生去世了,穆凝在那帮忙。会尽快回来。

明斤忽然心里一沉,但因为孟生的嘱咐,所以没说什么。沈度塞给她三个例子之后,赶她回家了。

庞冥说晚饭之前要去看看梅冲的情况,现在果然不在家。

她走进书房,打开架子下面的一个箱子,找出来卢缨的遗物。

书,折扇,坠子,墨迹,还有一些法器。

卢缨自称是个武夫,除鬼之外一概无能。医术拿不出手,制作法器的手艺也近乎于无,现在留下来的法器都是当初与他一同除鬼的修士赠给他的。

卢缨说起自己,都是从泥腿子三个字开始,然后是被师父从祟鬼手里救下。因为家中无人,索性跟着师父,背负新名做些新事。老卢先生做修士的原因过于简单,只是带他入门修士说保他饿不死,于是他就来了。因此,卢缨出身比不上来自大家族的陈端和向琬,见识比不上从其他大宗门出走的敬字辈三位长老。对于别人的慷慨,他既惊又喜,所以一直收得很仔细,甚至不大舍得拿出来用,结果被敬豫长老骂了好几次。

小时候因为父母不在,明斤最常跟着卢缨,与同样被收留的伏鼐在屋子里乱翻。只有一次把这些东西翻出来,掉在地上。没有弄坏,但还是被卢缨凶了两句。后来他们就没找到些东西,一直到最后,这些东西作为部分遗物来到明斤这里。

“你找什么呢?”

庞冥刚下山,进门看书房的门一半,以为明斤回来了。但他站在书房门口看不见人,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念以为是家里着什么了。内心激动,磨着脚步靠近声响来源。

“祖父的遗物。”

听到声音,明斤觉得时间有点晚,赶快着手把东西放回去,然后顺手拿起旁边巾布,把箱子上的灰拂去。

“洪长老找你说什么了?吃饭了没?”

庞冥带回来两个塞满配菜的饼子,包在一张白巾布里。

“没呢,”明斤接过来,摸着饼子还是热的,赶快咬了一口,“长老不大舒服,玉成喊我去探望。”

“不舒服?”庞冥回到自己的桌子动手点灯,听到明斤的话有些惊讶,“洪长老可是现在修士中疗愈法术最强的几位之一,他不舒服居然能传到会城之外,真是奇了。不会是老人家孤身一人,喊你们去解闷吧。”

“兴许如此。我看他神色还好,总不大相信他真有什么大麻烦。但毕竟是老前辈,在他好起来之前,我准备过去看看。”

“那也在情理之中。”

说话时,庞冥的桌子开始乒乓响起来。

两个饼子一个素菜一个带着些荤腥,都实在美味,一下午跑好远,明斤鼻子闻着饭味,肚子就忽然饿起来,几口就把饼子下肚。

“元益怎么样了?”

“完全是熬日子,”庞冥低着头闷闷说,“怕是被那位神医说中。我下午去的时候遇到她姨母,说是之前写信给元益父母,久久没人回信,就亲自去了一趟当初留下的地址。才知道她父母当初是为了给家里老二治病才走的,发现地址附近的大夫治不好,就又走了。一来二去,联系断了,实在找不到。”

“怎么遇上这种事。”

明斤轻轻靠在自己的桌子前,转身反手拿起水壶,结果猛地一下就提起来了,才想起来自己早上忘了煮茶。

“我这还有,”庞冥反手敲了敲自己手边的水壶,“本来打算在外寻大夫,但经过这些日子,师父似乎也认清这个诊断。这几天好好吃了几顿饭,虽然脸色还是憔悴,但比之前好多了。真不知道要到修习到何种地步,才能一眼定人的生死。”

最后一句话又让明斤想到今天的事。

洪钧育没理由不会骗他们,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但孟皙可以短时诊出来梅冲的病情,洪钧育诊出来自己的情况,似乎也不值得过于惊讶。

庞冥的桌子上累了一叠稿子。

明斤想拿起来看看,庞冥就随着收了收衣袖。

“你研究出来了?”

之前怀疑奉悟设的是一组阵法,庞冥就一直沿着追查,这一叠稿纸都是他预测的几种情况。明斤把这几张图都翻了一遍,发现其中有两三个重合的地点。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一组阵法,那在划定的点可以找到下一个阵法。

“落在稿纸上也算不得什么本事,我准备最近出去走走看看。”

话毕,明斤的视线顺着灯光落在庞冥的手上,以及他手下的一块清澈的灵石。在法器的亮光下,它在书桌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这是当初狄桓托济桢送的新婚贺礼。因为与水术有关,所以到了庞冥手里。庞冥整理东西时把它翻出来,打量之后觉得可以做个有意思的玩意,于是研究了半年,一直到现在。

“我昨日去找陈夫子,”察觉到明斤的视线,庞冥解释道,“又改了改,准备出去狩猎的时候试试看。”

“它到底有什么用?”明斤不解。

庞冥存心卖关子,玩笑着说:“现在怎么能说呢,万一说错,我可不丢人。等我试一试回来再好好讲给你听。”

“那我可等着你了。”

两个人对视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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