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雨水就多起来。
明斤这一次见识到了会城下雨的样子。
举霞的雨大到能砸死人,且来得及快。没有雨具的行人,尤其是客人,小觑会城的雨水,迟疑要不要躲雨,几刻之后便浑身湿透。会城会在稍没有房屋避雨的地方修亭子,这也是沿河一溜亭子的来历。
会城的雨不大一样。到了最热那几天,会城的雨不逊于举霞。但现在雨虽还悬在天上,地上却是湿的,天地间也暗了下来。
让人觉得闷闷的。
明斤和孟生坐在一堆白色布匹中,正在准备灵堂的装饰。旁边还坐着一些修士,手上不闲着,各忙各的。很显然,他们是很习惯这种雨水的。
“你要是累了可以歇会,没事的。”
虽然还低着头,但孟生能看到明斤双臂的影子,想着她是抽空过来的,所以出声提醒她可以去休息。
“我不是累,”明斤道,“只是有点不大适应这会儿会城的天气。”
“这倒是,”孟生也抬头,与明斤从同一扇窗户看向同一片天空,“我虽然呆的久了,一想到要入夏了都觉得烦闷。天一热,我就开始想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城里会涨水吗?”明斤随口一问。
说话时,两位修士从外头端了茶水进来,让大家都歇一歇。
“会啊,”孟生接过杯子,“所以每年都要准备着将水边的大家迁到城里来避灾。外城有一连几个湖,雨多了蓄不住水。我之前去看过,容易浸一层水,但不至于冲了村子。昌合不担心下雨吗?”
“雨也大,但是我长这么大,没见人担心过水灾。也是跟着镇子外的那条河流走了吧。”
没多久雨就落下来了。屋内安安静静,但窗户还开着一条缝,因此能嗅到雨的气息,能听到汇集的雨水在树叶间滚动下坠的声响。
处在这里,明斤手上手上事情,偶尔会忘记自己到底是为何来到这里。
雨水到来,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因此最后忙到天色全黑,才刚刚完事。孟生见外面还是湿漉漉的,担心回去的路上再下雨,于是留明斤住下。
这点小雨也算不上什么。
那也用不着赶着去淋雨。
大家都留到很晚,喝了一碗热茶才散去。因其余几位都是住在内城,孟生住在外城,所以明斤和孟生就在院子的客房里歇了一晚。
这一组院子本是会城的房子,指给前任掌门休养所用,因此待客的屋舍不少。洪钧育病退之后不多见人,除了日常来巡视的修士外,几乎无人靠近,更别提是更靠近的客房。
明斤和孟生费了一刻钟把各自的屋子稍稍收拾,才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随后入眠。
第一次睁眼,窗户还是一片黑,外面还有雨声,淅淅沥沥。明斤躺在床上,不动,无知无觉,只盯着窗户看了几眼,随后抗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第二次睁眼,窗户一边黑一边白,没有雨声。头脑很清醒,不再困乏,虽然时辰还早,明斤还是决定起身。
客房附近有一间厨房,后面有一键院子,院子里有尚未干涸的水井,挂着水桶。虽然有些破损,但她只想要些清水来洗去睡意。于是,随着一阵吱呀声,木桶“咚”浸入水中,随后随着一阵水花升起来一桶水。
孟生也醒了,见明斤不在房内,听声音找过来,也借些水洗了洗。
两个人没怎么说话。
洪钧育在今日去世。
二人把东西收拾好,绕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是一片安静,似乎没有人声。
明斤有些不知所措,但孟生想先去瞧瞧洪钧育,于是敲了敲门。
但无声回应。
值守的修饰也赶过来。他听见孟生在敲门,也听见没有回应,于是二人心照不宣,一人推开一扇门。
他换了一身衣裳,是他素日常穿的一套,但不是昨日那身。他把枕头垫的高些,所以梳好的发髻没有散乱。双目闭合,看起来就像还在睡梦中。
孟生和那位修士都立刻反应过来,趴在洪钧育床边落下泪来。
只是明斤还不相信。于是她试了试洪钧育鼻息和脉象,得到的是一片寂静。
在所有知情人中,她是最后一个知道洪钧育死讯的。
其余诸位早已预留时间,以至于消息传出去之后,半刻钟内大家都赶过来。洪钧育留下的笔墨写明为了防止夏雨连绵,停灵仅需半日,午后便开始将他棺材入土,绝不大肆操办。
那封嘱咐大家都看过几遍,所以等苏奂看到天上乌云翻腾,正酝酿一场大雨,他便领着诸人抬棺,启程下葬。
只有十几人一同前往,明斤在靠后的位置,听的一些泪滴,一些啜泣,但耳畔回荡最久的还是队伍最前的铃铛。
响声清脆,又带沉郁。
从远方高处看过去,能见到一群乌云笼罩在会城上方,与外围白色相衬格外引人注目。
脚步从高处往下走,来到三地水系的交点,这里有有一连串石桥。
石桥是这些年途径的修士陆续建成,也是因为常年在这些地方行走有很多自己人,所以也不惜力气。但修士往往只来此一次,而水系常常有变更,所以如今看去,很多桥下只是一方坑洞。
面前一方老旧的石桥就是如此。
上面缓缓走过一老翁,身后跟着一水牛。水牛走在桥底下,那里往日积水,草也长得丰美些。它嘴里正嚼着青草,厚厚响着。
老翁眼睛不大好,但还是注意到那一点带着斗笠的白色身影,正迎着自己走过来。
除了一年一两次进城采买,他一辈子就都在这附近,一身白衣的人他也见过不少。只是他们往往行色匆匆,即便搭上话,说不了几句就急急走了。
“老人家,您从哪来?”
“刚放完牛,家去,”老人家掀开自己的草帽,用手背抹了一圈薄汗,“前面涨水了,许是昨儿夜里下了一大场,水沿着湖边长出来了。你哪里去?换条路,前面不好走啊。”
“谢您提醒了,”庞冥笑道,“我是来勘地形的,再往前看看就回去。”
“那您是官里来的了,”老人语气里带了一点惊讶,“前头路实在不好,可一定得当心啊。”
“劳您费心,我稍微走几步就回去。”
水牛有些跑远。老人家叫了一声,水牛就慢悠悠走到老人家手边。
“当心啊。”
走过时,庞冥从路边拔一把草,在水牛经过时喂它一把,随后和老人家告别走了。
确实有涨水痕迹。原本来是在路上走,一不小心踩到旁边的深草里,便进了一脚水。
他沿着小路往前走,又路过一条水,石桥。他低头想看看水象,却在石桥下流水不畅淤积处,看到一大片黑色圆骨,每一个上面长着几个大洞,都静静浮在水面上,等着和低头行人百目相对。
乍乍看上去是很吓人,但庞冥看出来这些不过是无人打理又枯萎的莲蓬。
看来这附近该有一大片水。
忽而一声低鸣,随着哗哗一下水声,原本四处观察的双目把注意力落在面前。
一只涉水的鹿从水里跳了出来,挺立在庞冥对面。
它一身皮毛带着浓墨不一的斑点,俊美非凡。
一双眼睛望着庞冥。
它并不害怕面前这个人,抖落一身水珠,踏着轻巧的脚步声从庞冥身边经过。
庞冥也没有转头看它,只当做一件奇遇,随后本着自己刚刚观察的地形,终于寻到附近一处大的水面。
这里是一处无进无出的湖水,只与雨雪交谈。水面空无一物,没有庞冥期待的荷花莲花,连一根漂流的枯草都没有。水岸无苇草生长,无水鸟吟唱。
这一爿湖水背靠一片低矮山丘,另一面是稀疏矮树。地上的草长到盖住人的脚背,稍一触动,珠子一般大的、滚圆的水珠趁此跟在人的衣裳上。
这里的水溢出来,临近岸边草已经完全没在水中。
风向忽变。庞冥抬头看去,远处的乌云正在往自己头顶奔涌而来。
他还记得老人家的告诫,今日只准备打量这处水。于是,他手中化出水术,随后一滴水化成一个巨大的圆环,飞舞到水面上方。从外到内,圆环逐渐补缺,成一满月,在其上留下一处水影。
然而意料之外的一点红光,因为一直看向高处圆环,庞冥没注意到它从何而来,直直冲着刚刚闭合的满园飞去,将其打碎成水花,落在水面上。
而更为奇怪的是,落下的水花并未溶入水中,而是在湖水水面上滚动一小会儿之后,忽然化成一阵水汽消失。
还剩下一颗。
庞冥站在岸边,看见一个人影撑着水面,从水下爬了起来。好像水面是他原来所在地的一个高处,他双手拉着水面才把自己整个身子撑起来。上来之后,那个人影也不记得站直身子,只是抱成一团缩在水面上,像一颗不大圆润的大黑珠子。
人影伸出自己的手掌,攥住了最后留存的一颗珠子。
“真是有趣。”
离得很远,庞冥看不大清楚对面到底是什么,是精怪,也可能是祟鬼。
自己应对的激动恐慌之前,他还是先想到求助,于是赶快送了消息出去。
似乎是那个人影在说话。这声音有些细腻,不算刺耳,跟沉郁无关,大约是个声音清些的男相祟鬼或精怪。
不过,祟鬼的可能性更大。
人影悠悠站起来,庞冥得以稍微看清他的模样。远观,黑袍下是一身赤色衣裳。项上一颗枯顶,须发全无。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但庞冥向后挪步时忽觉自己似乎可以看到祟鬼的眉宇。眉毛弯弯,带着流利的弧度,却不陷于矫揉造作,就像微微上扬的唇角,都是与生俱来罢了。
庞冥看见他抬起手臂,随后,被击碎的法术低落的水珠也化为水雾。
“我近来触霉头吗?”
一边说,祟鬼抬步向着岸边走来。
“怎的连些许安静都不得有?”
他的双目,眼角微微上扬,一股寒冷之气。
引人注目的是他双目颜色不一。左目是混沌的琥珀,右目是透彻的栗色。大约是祟鬼与人有所不同,又或许是心头不安,庞冥觉得祟鬼双目中的色彩超出眼眶,满溢出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在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水面上的祟鬼时,意料之外,从庞冥的身后又冒出来一个全身墨色的男子,带着满脸笑意打量着庞冥,摇着手里的折扇:“奉悟,消消气,你一生气附近都热起来。你看,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额上都是汗珠。”
调转的风向将庞冥额前的汗珠吹落,砸在脚边的叶片上。流动的空气给庞冥发烫的头脑降降温,让他带着略略有些僵硬的身体退向离他们两个都稍远的地方。
他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跑,但这只是他的打算。
这两个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没看上庞冥挪动的那几步,第二个祟鬼一步就跳到了庞冥面前,脸上的笑完美无缺,扇子的微风把庞冥鬓边的一绺碎发从汗水中抬起来。
“我只是路过。”
奉悟还站在水面上,没有声响,但有动静,因为庞冥也觉得这附近变热,喘息都困难。
眼前的祟鬼对庞冥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但他对奉悟肆意散发的烈焰余温更是不高兴:“吴让。”
“公沙大人。”
他同样一身黑,站在名为公沙的祟鬼身侧。
“给我扇扇。”
折扇被扔给新来的怀里。
得知只是被叫过来扇风,吴让放下紧握的剑柄,改而从背后给他扇风。
“路过与否,你我心里都明白,”公沙又把注意力调回庞冥身上,“我劝你老实交代,这样你还能留个全尸。不然,我把你抓回去,你人过的日子也到头了。”
如果庞冥心情好,他会觉得公沙是个身段纤细的秀气男子。可现在,他用温和的口气却带着狞笑盯着庞冥,那他就是个奸邪小鬼。
只不过他们三个看起来关系并不和谐,怎会混到一处来。
“我实在不知你在说什么。”
还是找不到外逃的机会,庞冥只能故作无知。但若这三个祟鬼还愿跟自己纠缠下去,那就说明看破山洞里那个祟鬼的阵法排布,对这一帮祟鬼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够了,”公沙面上的不耐烦露出一条线,“吴让,把他收拾了带回去。”
“高大人说……”
“带回去,”公沙不客气地打断,“高大人想问什么,咱们审什么。”
说完,公沙还是正对庞冥站着,右手搭在肩膀上,示意吴让把扇子还给他。
“真是讨人厌的天啊……”
吴让无奈,只能双手从背后奉上公沙的扇子。
风在一瞬间变大。
吴让行动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似乎有风圈过去。
头尚未完全抬起时,有一只枪头穿过他的正胸口,刺入他的视野。
一声闷响,扇子落在地上。
背对着一切的公沙只见那小子忽然往后逃去,心生不满。又迟疑扇子还没到自己的手中,刚想出声质问吴让在干什么,背后发冷,忽感一刀风即将劈到自己身后,于是立刻朝着另一侧的脱身快走,几下跳得很远。
在公沙脱身的下一刻,从湖水中心飞了一抹火红,直冲那个拖拽着已经昏迷的吴让的人影而来。
“放手,”来者是张陌生的面庞,不过奉悟也不大在乎,因为他们的缘分也不过这几秒,“不然你们两个都走不了。”
“谁走谁留,还说不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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