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芸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女儿林知遥嫁得风光，女婿周明远年轻有为，体贴周到，亲家也通情达理。这桩婚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圆满结局。照理说，她应该心满意足，每天乐呵呵的才对。
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反而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这种担忧，始于林知遥婚礼那天。作为母亲，她或许无法完全理解女儿和季暖之间那种深刻的情感联结，但她了解自己女儿。她记得林知遥小时候得到心爱玩具时那种发光的眼神，记得她考上大学时那种发自内心的雀跃。而在那场盛大婚礼上，女儿脸上虽然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但那笑容底下，周晓芸却看不到丝毫那种熟悉的光彩。那更像是一种……疲惫的、程序化的表情，仿佛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起初，她以为女儿只是婚前紧张，或是筹备婚礼太累了。但婚后这大半年，每次和林知遥通电话或视频，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电话里，林知遥总是报喜不报忧。
“妈，我挺好的。”
“明远对我也很好，您放心。”
“我们上周去吃了那家很贵的日料，环境不错。”
“工作？就那样呗，挺清闲的。”
她的语气平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顺，但周晓芸却听出一种空洞感。就像一杯被反复冲泡的茶，颜色还在，却早已没了滋味。女儿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偶尔抱怨工作琐事，会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生活中的趣闻，甚至会因为观点不同和她小小地争执几句。现在的林知遥，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有一次视频，周晓芸兴奋地跟女儿分享邻居家抱孙子的喜讯，旁敲侧击地暗示他们也可以考虑要孩子了。屏幕那头的林知遥，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扯开一个浅淡的笑容，敷衍道：“妈，我们不急，明远事业正在上升期，我也还想再适应一下。” 那瞬间的迟疑和回避，没能逃过周晓芸的眼睛。
还有一次，周晓芸去上海看望他们。周明远一如既往的礼貌周到，安排住高档酒店，请□□致菜肴。但周晓芸注意到，女儿和女婿之间，似乎太过“相敬如宾”了。他们很少有什么亲昵的小动作，交流也多是客客气气的。晚上住在他们家，周晓芸甚至感觉不到多少小夫妻过日子的烟火气。房子太大，太干净，安静得让人心慌。她想起以前去女儿和季暖那个小旧公寓，虽然拥挤，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有音乐声，有笑声，甚至有争吵后赌气的沉默，但那都是活生生的。
对比之下，现在这个豪宅，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展示厅。
临走前，周晓芸忍不住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问：“遥遥，你跟妈说实话，你跟明远……真的没事吧？妈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林知遥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反握住母亲的手，笑容放大，却显得更加刻意：“妈！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开心？我现在不知道多好，什么都不用操心。您就别瞎想了！”
女儿否认得越快，周晓芸心里的疑虑就越深。她开始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她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在周围人的议论和压力下，仓促嫁给了知遥的父亲，那个老实却缺乏情趣的男人。几十年婚姻，谈不上不好，但也绝称不上幸福，更多的是一种习惯和责任的维系。她把自己对“安稳”的渴望，对“正常”的执念，强加在了女儿身上，是不是……做错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第一次开始真正反思，自己一直以来推崇的“结婚生子、安稳度日”的人生模板，是否就是唯一的、正确的幸福答案？她逼着女儿离开了那个或许能让她真正鲜活、真正快乐的人（尽管她至今无法完全理解那种关系），走进这段看似完美实则冰冷的婚姻，究竟是为了女儿好，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安全感？
这种反思让周晓芸感到痛苦和惶恐。承认自己可能错了，尤其是承认自己在女儿人生最关键的选择上可能指引了错误的方向，这需要巨大的勇气。
一天，她和老姐妹喝茶，对方又羡慕地提起她女儿嫁得好。若是以前，周晓芸肯定会谦虚又得意地应和几句。但这次，她只是勉强笑了笑，含糊地应付过去。看着老姐妹谈起自己女儿女婿为鸡毛蒜皮吵架时那种带着烟火气的抱怨，周晓芸突然觉得，那种真实的、有温度的烦恼，或许也比自己女儿现在这种死水般的“幸福”要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给林知遥打电话“关心”进度了，偶尔通话，也不再提孩子的事，只是问问她的身体，聊聊家常。她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和周明远父母的过多接触，仿佛那样就能减轻一些内心的负罪感。
周晓芸的这种变化，敏锐地被林知遥察觉到了。母亲不再是她压力来源的一部分，反而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这让她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种更深的悲凉。连最期盼她“正常”的母亲，都看出了她的不快乐，那她的伪装，该是多么的拙劣和不堪一击？
外部最大的压力源突然松动，并没有让林知遥感到轻松，反而将她推向了更**的自我审视面前。她再也无法用“为了母亲”这样的借口来麻痹自己。她必须开始独自面对那个最核心的问题：抛开所有外界的期望和眼光，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而现在的她，又活在怎样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里？
母亲的沉默，比以往的任何催促，都更具有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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