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欢喜,本官便教这三百里县境,都生满梅花……"
一缕温润的嗓音浮在风里,轻得像是梅枝积雪坠地前的碎响。
惊曲蓦地发觉喉间桎梏已然消失。
"你是谁?"她向虚空中发问,尾音惊起梢头一只白羽雀。
这已是第七夜,相同的身影总在子时潜入她的梦境。
浓雾忽散。
眼前竟是描金错彩的九重殿宇,云母屏风上映着蟠螭纹,青玉砖地沁着寒光。
玄衣男子自廊柱间转出,广袖上暗绣的鹤纹随着步履时隐时现。
经过她身侧时,那人忽地驻足——惊曲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鎏金算袋,正随着动作轻轻晃荡,露出半截褪色的同心结穗子。
"原来如此。"他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堆着释然,唇齿间漏出的几个字却化入穿堂风中。
惊曲下意识伸手欲拦,指尖却穿过他的袖缘,只勾起一缕陈年的沉水香。
是了,这不过是又一场荒唐大梦。
玄衣渐远,最终消隐在殿角晦暗处。
"时县令,罪状在此,可认否?"
惊曲倏然回首。时县令?是时觞吗?
未及细想,白雾再次涌来。
待视野再明时,满目老梅横斜。
最古拙的一株生着龙鳞似的树皮,裂缝里凝着琥珀色的松脂,枝头却缀满轻绯花朵。
风过时,那些薄绡般的瓣子便纷纷扬扬地落,有一片正沾在她睫上,隔着花瓣能望见天光滟滟,恍若透过茜纱窗。
林间有六角亭,石棋枰上积着残破的梅瓣,黑白子皆被埋作丘陵状。
惊曲以指拨开浮英,露出半枚被苔藓啃噬的"将"字残碑——这分明是史载时觞与惊氏对弈的"辞柯亭"。
暗香愈浓。不是温软闺阁常用的瑞脑金猊,倒像雪夜推窗时,猝不及防撞入怀中的那缕寒冽。
惊曲忽觉腕上一沉,低头竟见玄衣男子方才佩的算袋,不知何时已系在自己袖间,袋口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惊曲打开算袋,里面有同心结,还有一册婚书:
谨立此约,永结鸾俦。
盖闻:
红叶题诗,天赐良缘于今日;赤绳系足,地成佳偶在此时。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今有:
乾造时觞,坤造惊曲,
凭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共结秦晋之好。
盟誓曰:
一阳初动,二姓和谐。
三生石上,早刻姻缘;
四季更迭,同心共度。
五常为德,六礼既成。
七情不乱,八节安康。
九如天保,十全无缺。
自今而后:
无论贫富荣辱,生死不离;
纵遇风霜雨雪,白首不移。
若违此誓,天地共鉴。
谨立婚书,永以为证。
立约人:时觞,惊曲
主婚人:惊羽
媒证:时商
大婚之年:天启十年 谨立
惊曲的指尖触到那纸婚书时,蓦地一颤。她踉跄退了两步,后腰抵上石碑,硌得生疼。
"惊氏……惊曲……"四字在唇齿间辗转,竟尝出一丝铁锈味——原是咬破了舌尖。
婚书落款处的"曲"字多了一横。
这错处她最是熟悉。
幼时临帖,总将"曲"字写得如叠瓦般拥挤,先生执戒尺敲她手背:"此字本如清溪折转,你倒好,偏要筑堤拦水。"
后来虽改了,私底下写急了,那多余的一横仍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
同心结的红绳已褪成旧檀色,两个名字却依然清晰。
她忽然想起大学古籍修复课上,玉教授抚着魏朝的婚书叹道:"墨迹会淡,朱砂永赤。"当时窗外寒梅正红,恰如今日。
史料不曾记载的何止于此。那些湮没的,或许比留下的更真实——比如同心结里缠着的青丝,比如"曲"字里藏着的,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执拗。
“林平先生的亲传弟子,必会长命百岁的。你还不曾执过白子,还不曾与阿棋赏梅……”
这次尾音微微扬起,恍若棋枰上拈起又放下的那枚云子,在瓷罐沿口轻轻一磕。
她忽然想起《清和序》里那句"卿执玄玉,吾拈霜珉"
原来世间真有人能把每个字都琢得这般圆润。只是那润里头藏着锋,像她惯用的竹柄药刀,剖得开连心蜡,却割不断半缕相思。
惊曲忽觉眼底一热。
那滴泪来得悄无声息,像夜露从花瓣边缘滚落,沿着脸颊缓缓滑下。
她怔了怔,抬手去触,指尖却先一步接住了那点温热。泪珠悬在指腹,映着遍野的玉梅,竟似一粒将化未化的碎冰。
原来有些哀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便已悄然凝成了泪。
“时觞……你的妻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梅枝于风中凌乱,一声轻笑散尽惊曲所有力气。
更漏未残,惊曲却倏然醒了。
锦衾间犹存着未散的暖意,鬓角却已沁出热津津的汗。
她怔怔望着帐顶,那湘绣的缠枝莲纹在昏暗中洇作一片模糊的影。
窗外,三更天的月色正斜斜切过雕花槅扇,将青砖地划成明暗交错的棋枰。
“已经这么晚了么……”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方才的梦境竟如指间沙,越是用力,越是流逝得迅疾。只余心头一缕莫名的悸动,似有还无地颤着,像灯花爆蕊时,那倏忽明灭的一点红。
枕畔的怀表嘀嗒走着,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分明。她侧耳听去,恍惚觉得那声响里,还杂着梦中人的一声呢喃。
惊曲起身来到浴室,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额间似揉了新雪,光洁明净,偏在眉尾处隐着道极淡的青络,若隐若现,恍若远山将雨时那一痕未散的雾。黛色轻扫,不施螺子黛,天然一段烟水气,蹙时如寒塘鹤影,舒时似柳梢月痕。
她惯常不爱笑,唇角总是平平的。是那下颌线条极柔,冲淡了眉目间的疏离。乌发松松绾着,碎发拂在颈侧,衬得那段脖颈如玉壶光转,让人想起雨打新荷时,荷叶梗子上滚落的水珠。
很标志的清丽美人。
她上一世,也是如此模样么……
她不信前生今世,不信鬼神之说。可如今她总是梦到同一个男人,这让她开始怀疑自己。
惊曲洗了把脸,回到卧室,妆台上的《清和序》不知何时翻开,惊曲走到妆台前,趁着朦胧月光辨认出《念靥》。
她轻叹一声,合上集子,又躺下了。
再过些时候就要起床陪簌棠看巡演了,惊曲决定再睡一会。
“喵~”
娇嫩如婴孩初啼,那雪团似的猫儿,在窗外扑跌。它银爪一按,整株鸢尾便颤起来。紫绸般的花瓣零落,沾在它雪白的腹毛上,倒像是绣娘失手打翻了针线匾。
屋内的熏香正袅到极处。青烟漫过妆台,竟似有灵性般,悄悄钻进那本《清和序》的纸页缝隙。
方才被惊曲合上的书册,此刻竟自徐徐展开,露出半阕《念靥》。
纸页摩挲间,恍若有人以指腹轻轻抚过"吾卿卿"三字,惹得那陈年的墨迹,又晕开些许水痕。
风是醒着的,整夜在瓦楞间游走,将青叶翻作细碎的密语。此刻却倦了,蜷进鸢尾深处,只余三两滴宿露,从鸢尾叶缘滚落,敲在青石上——笃、笃,像更漏将尽时最后的踟躇。
东窗的瓷青色渐渐浮上来。
先是窗棂的轮廓,被天光漱出一道极淡的银边。继而案上的书卷显了形,纸页间夹着的干鸢尾,不知何时已松开蜷缩的瓣子,暗香游丝般浮在晓色里。
忽有雀啼啄破寂静。
起初是一声试探的"唧",继而三两只应和,啁啾着掠过屋脊。檐下的蛛网颤了颤,昨夜缀着的星子,此刻都化成了露,垂在丝线上摇摇欲坠。
不知何处飘来晨钟,一声,又一声。沉甸甸地荡过巷弄,震得蔷薇架上的残露簌簌纷落。那水珠里,还裹着将熄未熄的月光。
“怎奈何无人了解情断之时,冷暖自知……”
床头电话响起,循环播放着惊曲设置的音乐。一遍又一遍,而惊曲却没有醒来,她仍微闭着双眼。
对面的主人似是急性子,音乐响了三遍便挂断了。
而惊曲依然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白猫见谢簌棠来了,便朝她跑去,用软乎乎的身体去蹭她。
谢簌棠抱起白猫,敲惊曲的大门,“小白,你主人呢?”
谢簌棠见没动静,索性从挎包里翻出备用钥匙,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说好的不会睡过头,还不是超时了……”谢簌棠嘟囔着走向惊曲的卧室。
“惊曲,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呀!”
谢簌棠一把拉开她的被子,却没见她动作。往日只要她扯她的被子,再困惊曲也会坐起来指责她的。
如今惊曲还是睡着。
“你别装睡啊!”谢簌棠伸手去拉她,将她拉起来,一松手惊曲又倒了下去。
软塌塌的,就像……谢簌棠想到什么,心里一阵惊慌,她颤着手放到惊曲的鼻下,悬着的心终是沉了。
惊曲死了?!
簌棠怀中的白猫像是知她心中所想,突然挣脱坠地。
那声闷响尚未炸开,她的瞳孔已先一步碎裂。
"惊...惊曲?"
尾音在喉间剐出血丝。
她再次拉住那只软绵绵的手腕,才忽觉触到的是瓷器的冷。
不是活人该有的凉,而是像从古墓里掘出的玉韘,经年的寒气已沁透了肌骨。
床边鎏金香炉仍吐着青烟,一缕缕攀上惊曲的鬓角,仿佛要替她挽住最后一缕魂。
"啊——!!!"
尖叫声刺破屋梁。
那不是人声,倒像瓷器被生生掰碎的嘶鸣。窗外宿鸟惊飞,撞碎一树紫藤花雨,簌然落了满庭。
几个关系亲近的邻居慌慌张张跑来,正瞧见簌棠瘫坐在地,十指深深掐进惊曲的素罗裙,喉间迸出的已不是字句,而是幼兽般的呜咽。
"醒醒...你醒醒..."
她突然发狠去掐人中,指甲陷进苍白的皮肉里,月牙形的血痕渗出来,惊曲却连睫毛都不曾颤一下。
妆镜台前那盏长明灯忽地爆了个灯花,火苗窜高寸许,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一个疯狂摇晃,一个静如枯木。
最骇人的是惊曲的唇角。
竟还凝着半分笑。
似在嘲弄这荒诞的永别,又似早知此刻,如她批注过的那些泛黄词稿里写的——"人间别久不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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