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她还是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狐,在琅轩山脚遇见青衍。
那时的青衍刚失了内丹,奄奄一息。
一百五十年来,她以他为家,一路随他回到泉林。看着他以不可思议的毅力熬过了一次次月圆夜被身体中魂魄反噬的痛苦。
看着他一天天在冰冷的暗室中重新一点点修回内丹。
看着他看着他,熟悉了他的声音和脾性。熟悉了他的隐忍与寡淡。
这些年来,他教会她许多本事,她也帮他做了许多事。
就算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人。但是又有什么关系?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想时间总会让他忘记一些什么,再注意到一些什么。
方才在窗下听到疏疏落落的几句,让她心下此刻仍惊疑不定。
但惊疑归惊疑,见到了青衍,她便是不信的。
这样熟悉的一个人,一百多年间朝夕相处,他就只是站在这里,都足以让她心摇神驰,如果他让她做什么,说什么,她决计是无所不从的。
他只要同她说,好吧,我们回家吧。她就会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的跟在他后面回去。
但现在这样熟悉的青衍,却对她动了真怒。
她是晓得他的,虽然他性情冷漠,话语亦少,但养气功夫极好,城府也深,近二百年来,见他这样生气的,也不过三五回,还都是惊天大事。
她不过是用噬魂试图去读晋阳侯的心,看看是否困住了青衍,这算什么事呢?
“你伤了他?“青衍一字一字地问。
她望着他生气也这样风华绝代的身姿呆了半晌,想告诉他没有没有,我用噬魂读心,却被一股大力差点吸去了自己的魂魄,没有占到半点便宜,还吃了亏。
到现在还昏昏沉沉,也没有读到他做过什么,想要做什么。
好吧,虽然被人类吸取狐狸的魂魄是件听起来很可笑的事情,但是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心中话语纷乱,却被堵在喉中,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他立在今夜的月光里实在有些太过漂亮?
还是被他抓了墙角,心中着实有些惭愧?
还是,
因为他只是担心着那个晋阳侯?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低下头,似珍珠般滚过衣襟。
她两手拧绞着香囊上的藕荷色流苏,不敢抬头,也不敢走。
青衍见她掉泪,似是恍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像是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手还没出衣袖,又缩了回去。
他眼中冰霜渐地融去,慢慢的说:“你修行日短,如遇上比你强的,反而伤着自己。”
少女抬起眼,哽咽道:“青衍哥哥.....你知道啦?”
青衍静静站在那里,冰魄般清凉的月色缀满襟袖,他的目光穿过少女肩头望向遥不可及的远方,似蕴了春日化不开的残雪,暖意裹着冰冷,柔软又怅然。
“他是苍生精气所化的生魂,有毁天灭地之力,天生便能勾动天地之气取他人魂魄为己所用。他的那些,都在虚空里好好放着。他啊,虽然不记得了.......但还是记得的罢。”
他声音甚低,像是只对自己说话,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他,你今日也无命见我了。
若不是他.....那这些,又是什么呢?”
顿了顿,似是目光闪过陆景昭的窗棂,右手轻轻一挥,将玄机归鞘。
“走吧。”
他暗暗握紧了手中那颗温热的碧玉纽,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青瑶,回去吧。”
“侯爷,时辰到了。”
墨痕在卧房门外轻轻唤着。
丹洛同玉霜各捧了漱具立在一侧。夏末温暖的晨风自颊畔拂过,不知从何处送来芙蕖的香气。
“侯爷,寅时初刻了。”
墨痕侯了一会,轻轻扣了扣门扉。
听见陆景昭在里面说了进,便缓缓推门而入。
安息香早已熄灭,金猊冰凉,房中却淡淡漫着些陌生的甜香。
丹洛麻利地挂起帐帏,轻笑道,:“侯爷昨晚用了什么香,似乎和平日的都不同。”
看见陆景昭又道:“咦,侯爷昨晚怎么穿着衣服睡的?”
陆景昭刚才醒来,被她这么一说,抬起衣袖,果真还穿着昨日那件雨过天青烟笼纱罩衣。
再仔细回想,像是抱着狐狸躺在这儿,后来就睡着了。
转头一看,床内侧空空一片。再一摸,是凉的。
慌忙坐起来找狐狸,问道:“你们今晨来的时候,可曾见着昨天那只玄狐?”
三位侍婢均摇头,墨痕见他怅然,便安慰道:
“侯爷可知咱们城外的泉林山便是玄狐盘踞之处?从千百年前就开始了,想来昨日那只小狐受了伤,今日好些,便回家去了。它家中自有父母兄长照料,侯爷不必担心。”
陆景昭有些木木的坐着,玉霜跪在身边为他解开罩衣纽扣,忽地问道:“墨痕姐姐,侯爷这扣子怎么少了一颗?”
墨痕忙放下手中帕子来看,只见一排六颗齐齐整整,独少了领口那颗。
墨痕望着衣领上残剩的金线道:”这像是被扯下来的啊,侯爷还记得在哪里丢的吗?”
陆景昭方才回过神来,右手一摸,果然少了颗扣子,却记不起怎么丢的,就胡乱道:
“昨夜和小狐狸玩,被扯丢了也说不定。”
墨痕转头对丹洛道:”这碧玉纽也值一二两银子,是侯爷回来那会皇上下旨做的,用的是前年西域进来的上好料子,就这么一块,色泽与旁的不同,莫不是有人偷了去?”
陆景昭道:“一颗扣子,丢了便丢了,说他作甚,我今日去朝上,你们到院子四处帮我找找,万一狐狸还在,千万别惊了它,先缓着,叫人报我,我尽快回来。”
三人齐声应了。
陆景昭又问:“江离可来过?“众人俱说不知。
他火急火燎地换了衣裳,未用早膳,便出门去了。
陆景昭打马先去的是离侯府一里之遥的侍卫营,不当值的侯府侍卫都宿在此地。
走到一半,就看见了对面一骑枣红骏马踏尘而来,正是江离的坐骑赤焰将军。
转瞬江离便至眼前,翻身下马,跪伏在地。
“江离疏忽失职,请侯爷责罚。”
“起来,昨晚为何迟迟不归,是否遇到麻烦?你可有损伤?”
江离叩首行礼,立起回话:“昨夜本来顺利,书已找到,忽然楚渊王带人回到寝宫,我慌忙避藏于书架后,后来遇到一人.....”
他思索了一下:“那人应是用了术法将我迷晕,等我醒来,便在自己房中,一问时辰,已是寅时三刻,我一起来就准备去找您,没承想这里遇上了。”
“是楚渊王的人?”
”应该不是,我记得他着玄色衣衫,但面目,却怎么都记不清了。”
“嗯。将你送回侍卫营,并没伤你,应该没有敌意,那书里写了什么?”
“哦,对,”
江离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双手呈给陆景昭:
”原本我并没有打算将书带走,但我醒来时,它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陆景昭接过,随手翻看,那一手熟悉的小楷赫然入目,桩桩件件,皆是自己日常喜恶,他翻着看着,竟有些略略心惊,心底深处有着什么在被隐隐触动,让人有些缓不过气。
翻到最后,像是被人撕了几页。
“这里怎么丢了几张?”
江离探身一看,“是啊,怎么少了几张?写了什么?被谁撕了?难道是迷晕我那个人?”
忽然双手一拍:
“坏了,怕是他也是冲着这书去的。后面是不是有什么机密,被他给撕走了?我怎么那么.....”
“不说这些,你当时看的时候,是否留意到后面有丢失几页?”
“不记得了。我好像还没看完,楚渊王便进来了。后来我拿着书躲在纱幔后头,也没有时间看,再后来,那人站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了他,然后就晕了。”
陆景昭不说话了,他望着这个从十二岁就随他一起去了碧落凌霄城的亲卫,心中忽然泛起一些波澜。
江离的眼神坦荡稳定,从银白色的护面深处望着他,他对他而言,是师兄弟,也是主仆。
但江离并不是一个从虎贲军里选出来的普通侍卫,他是一个,被划伤面容,丢在珑翠阁角门外的弃婴。
在陆景昭二岁的那个萧飒秋夜,被乳母江嬷嬷顺着哭声捡回,随了江姓,因念及与其亲人离散,故名为离。
幸而珑翠阁几乎与世隔绝,除了皇帝偶尔宣召陆景昭见几次之外,并无外人来去,江离才得以安然生长。
十二岁时,恰逢珑翠阁一个小厮病故,便上下融通顶了那小厮的名额。这才名正言顺跟着陆景昭去了碧落凌霄城。
陆景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守在一旁的他。
对于前尘,他所记甚少,但在碧落凌霄城的几年来,江离却是他倾心信任的唯一一人。
他对他,从无一丝隐瞒,他对他,也从无一丝犹疑。
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陆景昭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想法,若是,他从未遇见什么人,若是,他看过后面几页的内容,若是,这几页的去向同他有关。
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这念头刚一升起,却把自己唬了一跳。
陆景昭啊陆景昭,这个人是江离,从未有一事负你。待你如亲兄如挚友,如何能做出如此揣度,教人心寒。
他合上书递给江离:“他一会也要来朝上,你去他家里把书还了,一夜之间,应该不至于察觉。”
江离并未觉查有异,躬身一礼,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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