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守在翠云阁花魁红绡窗外,负责监视的王府亲卫,留守二人,遣一人先行离去,将所见所闻悉数禀明。
周放离素来不喜书房沉闷,照例在别院水榭办公,批阅军报。
裴昭雪低声简短回报:
「翠云阁暂无异动,花魁红绡惊惧失常,琴师若嵁停留片刻,奏琴安抚后离去。」
笔锋在听闻“若嵁”之名时,略有停滞,留下一点深重墨迹,周放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书写。
而在那双幽暗的眼眸深处,疑虑并未消融,反而在平静的表象下,凝结得更加坚实。他着笔批复:
「观棋不语。然落子处,必有回响。盯紧。」
夜色如墨,水榭内虽烛火通明,却难以驱散沉积的寒意。
隋然一身风尘,单膝跪地,沉稳道:
“禀王爷,按黑云寨余党供述,末将率部捣除苍梧内外窝点三处巢穴。剿灭残匪二十七人,缴获制式军械共计:弓弩一十七张,箭矢三百余,环首刀三十柄,皮甲二十副。”
他略有迟疑,浓眉紧锁,沉吟道:“…此数目,与柳守备所供‘大部分流入黑云寨’之数,相差甚巨。经随行匠作辨认,鹰愁涧所缴弓弩形制、箭簇锻痕,如出一辙。”
语气坚毅,隐透出对搜查结果的笃定。
周放离批报的手微顿,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黑。肩胛处的伤口也似被牵动,传来阵阵尖锐刺痛。
“差了多少?”他眉心轻蹙,缓缓抬眼,嘶哑道。
“据柳守备口供及军械库档册,失窃甲胄当在百副以上,兵刃、弓弩更倍于此数。现下所缴,十不足三。”隋然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末将已反复清点、搜查,三处窝点掘地三尺,确无更多藏匿。”
惯穿白衣的裴昭雪侍立一旁,眸光掠过周放离紧绷的侧影,开口打破了凝滞:
“王爷。黑云寨众总数不过百,胃口不会太大。纵得军械,仓促间亦难尽数转移隐匿。”
他向前微倾,姿态恭谨,“柳守备前番供词,恐未尽实。此人刻意隐瞒军械分流,绝非仅售与黑云寨余孽及蕃商。其背后,当另有一条更隐秘,也更致命的输送脉络。”
周放离撂下紫毫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
再睁眼时,已有所清明:
“再审。无论使何种手段,也要撬开他的嘴。”
裴昭雪躬身离去。
刑房阴冷血腥,甫一踏进,裴昭雪周身的温润气质尽褪。
与前次不同,他并未亲执刑具。
静立于刑架前丈许,裴昭雪的月白身影在昏黄火把映照下,依旧恍若谪仙临尘。然其目光,要比一旁烧红的烙铁更令人胆寒。
“柳大人,”
裴昭雪语气堪称平和,似诉故事,娓娓而来,“隋将军已按你所供,尽数剿灭黑云寨窝点。可惜,所获军械数目,与你所言,天差地别。”
柳守备又喜又惧。
可喜先前一番搪塞,总算给燕王添了许多麻烦;可惧这玉面郎君,手段竟这般狠辣。
强压下唇边蠢蠢欲动的嘲意,污血混杂冷汗自额角淌下。
“我原以为,”裴昭雪缓步上前,加重语气。靴底踏过湿冷石地,发出轻微声响,却如同踩在柳守备心尖,“你在宦海沉浮,怎得就出了个刺杀王爷的昏招?除却替子报仇之外,犯下的事端只怕要祸及家族。
然一计不成,岂可再施?单凭黑云寨留下的些许人马,如何能掩盖那批更庞大的军械流向?”
彻骨寒意自脊背逆流而上,冲上柳守备后脑。他表情凝滞,喉咙里间或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柳大人,世上可并非只有你一个聪明人。老来子如掌中宝,鼎力相助你的家族便该被你弃如敝帚吗?”
裴昭雪停在他面前,俯视着那张扭曲面孔,轻声道,“这绫罗绸缎堆砌起来的皮子,可受不得再重的刑了。”
安抚的语调令柳守备惊惧更甚。旋即,便听他续道:
“大人眼前尚有一良机。不妨,如实告知——那批足以装备数百精锐的军械,究竟流向何处?”
刺杀燕王,实有重利可图。丧子之痛锥心,又得昭翎从旁怂恿,柳守备遂将忠义二字全然抛诸脑后。
此刻,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致刑架铁链铿响,咬破的嘴唇渗出血丝。犹疑再三,赌了这条生路。
待裴昭雪步出刑房,已至戌时。
他回房濯洗,换了身素锻常服,往别院内园去了。
园中古树枝桠嶙峋,其下,湖水凝滞,泛着幽冷镜光。于这一池寒水中央,枯荷断梗簇拥,孤悬着座湖心亭。
暖阁轩窗半启,透出融融烛火,映着阁内慵懒剪影。
周放离斜倚锦榻,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削。他半阖着眼,指节无意识地随着下首琴音轻叩榻沿,似在聆听,又似神游于万里烽烟。
“王爷。”
周放离挥退琴师,朝裴昭雪微颔。
裴昭雪将供状呈于燕王身前,一一陈述:
“被盗军械,去处有三。其一,黑云寨余党常十三娘众。其二,瓦剌细作昭翎,在苍梧镇以蕃商自居,借此走私了二成军械……”
他略作停顿,果见周放离蓦地睁开眼,先前被琴音安抚的愤懑情绪似要卷入重来。
“哼…瓦剌、鞑靼等异族,虽资源贫瘠,却善制造铁器。拿着边城士卒的军械资敌,当真是好样的。”
“王爷息怒。”裴昭雪张口敷衍,又将话题转回。
“至于其三,具体是谁,柳守备亦不知。对方每次交割指令下达,皆极为精准。不仅对军械库轮值、巡防路线了如指掌,更对王府近期动向,似有窥探……”
未竟之言是何用意,周放离已无需明说。
指间的玉石扳指重重磕在榻沿,断裂的截面,割开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暗红。
他眸中冰封的怒火,裂开一道深沉的寒意。
封地中枢…大同府…北平府……
看似恭顺的僚属之中…竟藏着条能调动军械,操控守备,甚至妄图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毒蛇。
而这条毒蛇的背后,是否连着京都府那双年轻却暗藏忌惮的眼睛?连着那即将赴任太原府的威远侯?还是……
那远在漠北,眈眈虎视的瓦剌王庭?
染血的手指重重划过案上沾染墨痕与血迹的舆图,圈出封地的位置,又点了点苍梧镇。
他的目光如淬毒的利刃,仿佛已穿透重重关山,钉死在那藏于府衙深处的阴影之上。
半晌,恰在裴昭雪欲出声时,周放离无端嗤笑,声音低沉沙哑,暗藏猎猎杀机:
“好个灯下黑…这两年本王修生养性惯了,倒教人忘了‘阎王’何来?!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个魑魉,在本王的卧榻之侧,兴风作浪!”
他自腰间摘下一枚缠枝如意纹金印,面向裴昭雪,厉声道:
“持本王金令,即刻返回燕王府。封地内,凡涉军械案属官——无论品阶,就地羁押。若有抗命,就地格杀。”
“是。”
裴昭雪领命欲退,又被周放离截住,“罢了。即刻启程,返归王府。本王要亲自…清理门户!”
“王爷!”裴昭雪素来平静的面容,终是裂了一道缝,语气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王爷此时行动,势必打草惊蛇,还请三思。”
周放离轻啧。
那潜藏暗处的第三方势力,对他们行踪了如指掌。我等在明,彼辈在暗,欲除这班蛀虫,须得一网打尽,否则遗祸无穷。
“让隋然带一路人马,与你同去。”
裴昭雪推辞,“王爷伤势未愈,隋将军应……”
“此去非易途,万事小心,勿忘通信。”周放离摆手,示意他离去。
水榭骤寂,烛火摇曳,将周放离的身影拉长投于冷壁,如蛰伏猛兽。
连日耗损,疲惫与萧索沉沉压下,肩胛处的刺痛愈发尖锐。他踱至临水窗边,推开木窗。
夜风裹挟水汽扑面。
园中草木凋零,湖水倒映晦暗天穹,几点寒星孤悬。
远处灯火模糊,如隔迷雾。
周放离转身,目光扫过案几:沾染墨点与血迹的舆图,带着刑房铁锈血腥气的供状,无声诉说阴谋与背叛。
“来人。”
亲卫无声而入。
“取酒来。”
粗陶酒坛随即奉上。
浑浊酒液散发浓烈辛辣,与水榭雅致格格不入。
周放离拍开泥封,拎起沉重酒坛,仰头便灌。灼热酒液如铁水滑喉,烧灼至腹,带来短暂麻痹与暖意,却难驱散心头阴霾与周身寒凉。
酒气上涌,额角青筋跳动,肩胛伤口在烈酒刺激下,痛如万针穿刺。
灌下几大口,他放下酒坛粗喘。
辛辣冲鼻,烛火光晕微晃。
周放离抹去唇边酒渍,指腹触到掌心被扳指割开的伤口。
酥痒的刺痛令他混沌思绪清醒几分。
鹰愁涧的血色黄昏闪过眼前,那些悍不畏死的黑云寨余孽,尤其是常十三娘眼中燎原的仇恨与绝望。
他们无非被世道逼至绝路,终成棋盘弃子。
棋局未终,尸骸狼藉。
“传典仪。”周放离的声音因饮酒,更加低沉喑哑。
亲卫领命离去。
周放离倚着冰冷窗棂,望向沉沉夜色,又拎坛灌了一口。
不多时,典仪疾至门外见礼:“卑职参见王爷。”
“进来。”
典仪小心踏入,垂首肃立。
周放离转身,阴影里难辨晦暗,“寻常百姓客死他乡,贫寒无力归葬…丧仪如何?”
典仪微愣,躬身答:“回王爷,多是邻里相帮,寻无主荒地或义冢,草席裹身入土。讲究些的念段往生咒,烧些纸钱。棺椁法事风水,非贫寒之家敢想。”
“草席裹身…入土为安……”周放离低语,目光落于烛火。“…若无亲无故,背负恶名死于非命?”
“此等人…官府验明正身,若无苦主认领,衙役收敛,或…弃于乱葬岗,曝骨荒野,以儆效尤。”
“乱葬岗…”周放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冷嘲。
“本王知道了。”声音复归清明,决断不容置疑,“黑云寨余党尸首,可是停在义庄?”
“是,王爷。”
“给他们置口薄棺。无需法事风水,在鹰愁涧附近,寻个背风向阳,能望山涧的高地,埋了。”
典仪愕然:“王…王爷?他们是谋逆重犯……”
“照办!”周放离声音陡然转厉,又兀自低喃,“鹰愁涧…是他们生地,亦是死地。葬那,正好。”
“是。”典仪不敢再留,慌忙躬身退去。
周放离走回窗边,拎起残酒,一饮而尽。
“我的死地又在何处?”
至此,第一个核心剧情结束——军械失窃案
楔子章虽提到了中央与地方的核心冲突,但第一卷“没有来处”的剧情发展却是在大同府苍梧镇这个小地方,各方势力都是围绕军械案角力。
参与人员如下:
陆嵁——
陆氏弃子,伪造户籍,化名若嵁,流放边城。设计结识参将之子廖怀,成功脱离流籍。与翠云阁花魁红绡共谋,扳倒监守自盗军械的柳守备。而陆嵁更有向燕王递上投名状,利用他昭雪家族冤案。在设计从柳衙内手中夺取匕首时,重伤失忆。(后推测出是昭翎所为。)
红绡与昭翎——
瓦剌细作。明面上昭翎听从于红绡,实则有监视的意思在里头。(红绡受胁迫成为细作,并非绝对忠诚)他们暗中在苍梧镇生事,搅乱边关局势,常十三娘曾是合作对象。
燕王周放离——
北境藩王,曾行嗜杀之举。(虽有缘由,但名声已坏)受权术磋磨后,变得十分多疑,且性情暴躁。来苍梧镇是为调查三个月前的军械案,凶名在外,惹人忌惮。
柳守备与柳衙内——
父子关系。衙内纨绔,守备老练狠辣。守备爱子如命,而衙内却十分畏惧父亲。在突然出现的阿松一案中,守备与县官勾结,歪曲事实,行构陷之举。
黑云寨常十三娘——
黑云寨因含丰富矿藏,被先帝下令招安。威远伯(现威远侯)下令火攻,造成巨大伤亡,隐瞒真相,获得擢升。十三娘侥幸逃脱,隐姓埋名,潜伏参将府,调换参将亲子。
梳理:
开端——柳守备监守自盗军械,部分卖给黑云寨余党,部分流于异族,还有部分不知所踪。
经过——琴师若嵁得知此事,意欲借机扳倒柳守备,并向燕王投诚。因昭翎横插一杠,重伤失忆。她在探询自己身份的同时,又被牵扯进了自己布下的棋局里,与周放离产生了意料之外的交锋。
**——翠云阁小倌阿松之死,牵连了柳守备一党、琴师若嵁、以及花魁红绡。多方人马查到的线索,汇聚于若嵁手中,她借此筹谋,拉燕王下场。柳守备惧军械案事发,昏招频出。最终,柳衙内惊惧之下自尽。红绡派昭翎怂恿柳守备刺杀燕王,而柳守备挑拨了常十三娘。
结局——刺杀失败。常十三娘身死,柳守备被活擒,昭翎受重伤而亡,若嵁及翠云阁一干人等被关押燕王别院的刑房,周放离政敌威远侯即将出场。
关于常十三娘和红绡这两个女性角色,我想多说几句:
她们都是在封建父权制社会压迫下的反抗者,代表了女性在极端暴力下的两种不同抗争路径:激烈的、玉石俱焚的反抗(十三娘)和在夹缝中利用智慧求生存(红绡)。虽然在这一卷中,她们的结局不算完美,但两者的人物弧光是不可磨灭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碣石调·幽兰(二十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