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吹得陋室门窗吱呀作响,倒教若嵁难得沉入一场酣眠。
梦里,她独居高阁,万卷藏书环伺,得以徜徉古今天地。有人予她谆谆教诲,授她百家文章。自总角之岁至二八年华,学业虽艰,然她颖悟天成,亦是自得其乐。
呼啦——
劲风混着湿冷的桃李残香,蛮横地撞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窗,也将若嵁彻底拽离了她片虚幻的安宁。
“……那琴师还没醒?你守了一夜,加急回去添身衣裳。”
“行。待我回来,匀你一件。”
窗外刻意压低的私语,逃不过若嵁灵敏的耳力。不过,她对此并无异议,反倒有几分乐见其成。
自她重伤苏醒,这方寸陋室便“宾客”盈门。有夺人之物,还欲行灭口的陆氏旧人;有飞檐走壁,行踪诡秘的花魁与蕃商;更有受命于燕王日夜监视她行止、探查她根底的王府亲卫……
位高者疑心重,周放离虽纵了她,却从未信她。左右前事已毕,她这枚棋子暂可搁置一旁,倒也省了与局中人虚与委蛇的力气,得以喘息。
约莫又假寐了小半个时辰,寒气愈发侵骨。若嵁起身,摸索着裹上厚实外衫,拄起盲杖,挪到窗边。
目不能视,她自然瞧不见昨日枝头缀满的透亮花苞,今晨已在微亮的天光下萎落大半,残瓣粘着湿冷的泥土。
“杀千刀的!这雨才下几天?一场倒春寒,粮价就又涨了三成!屋里这几个半大小子,都要给老娘吃穷了!你还要充大去接济那小丫头?!”铁匠娘子的声音洪亮依旧,焦灼埋怨撞破院墙。
铁匠沉闷的回应带着无奈:“她爹妈城外走亲,夜宿破庙,哪晓得就遭了贼人毒手?!可怜呐……”
“我不晓得她可怜?住北城的,哪个不可怜?可粮价……”铁匠娘子声线陡然拔高,绝望控诉,“不知南边出了甚变故,听说粮道都断,不知还要翻上几番?!”
“不是还有大同府的粮仓?”铁匠安抚道。
“官仓里那点子陈米,连军爷的口粮都紧巴巴,哪里还轮得到咱们这些贱民?!再这么涨下去,莫说接济,咱们这一家子都得勒紧裤腰带喝西北风!”
“粮道断了?”若嵁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在粗糙的窗棂上划过。
边镇、粮价、军械……来自本能的不安深深攫住了她的心神。
若嵁将这几个词在心底反复斟酌,仍是无疾而终。
后话被渐远的脚步声打断,隔壁木门吱呀洞开,一丝微弱的咸香气息逸散出来。
若嵁无声地牵了牵嘴角。到底是个面硬心冷的妇人。刀子嘴下,终究舍了半碗活命的粥。
至于夫妻俩口中的女童,她亦有些印象。
少年镰生受人引导做了伪证,正是被她一句“坏人又不刻在脑门上,得处过才晓得!”点破。还有……每每她在院中抚琴时,墙角暗处那道时浅时重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驱散脑中纷乱的残影,若嵁拄杖出门,循着记忆和微弱的香气,走向街口的素面摊子。
一碗热汤面下肚,勉强驱散了寒意。结账时,摊主报出的价格,比记忆中贵了五文。
她未置一词,默默数出铜钱递过去。指尖触及对方粗糙的手掌,觉察因生计艰难而产生的紧绷。遂又额外要了两份,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提在手中。
归家的路不长。行至院墙根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便钻进耳中。那哭声压抑着,细若游丝,带着的绝望。
若嵁脚步微顿,侧耳倾听片刻,拄杖循声走近。
“你唤何名?”她声音放得轻缓,尽量不惊扰这份悲伤。
抽泣声戛然而止。片刻死寂后,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小小声音响起:“云娘……爹娘唤我云娘。”
云娘抬起泪眼,怯生生地觑着眼前覆着素纱的琴师。
若嵁虽不能视,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呼吸的停顿与细微的移动,带着恐惧与畏缩。骤失双亲,前路惶惶,浮萍无根,无怪如此。
北城之地,挣扎求生的穷苦人比比皆是。孩子生得多,夭折的亦不在少数。更有为换几口粮食,便被卖与富贵人家为奴为婢的。
在这里,成人活着尚且不易,遑论一个骤然失怙,无所依凭的女童?
那沉重的命运,如同此刻压在头顶的铅灰色云层,无需多问,已是昭然。
若嵁沉默片刻,将手中尚有余温的油纸包,朝着抽泣声传来的方向,轻轻递了一个过去。
油纸包散发的微弱暖意和食物香气,让抽噎声再次停顿。
云娘小心翼翼地看着递来的纸包,又抬首看向眼前神情难辨的若嵁。小手在脏污的衣襟上蹭了又蹭,才迟疑地伸出,飞快地接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谢……谢谢先生。”声音细若蚊蚋。
若嵁并未及时回应这声答谢。她的面容沉静依旧,空茫一片的记忆深处却隐隐被这哭声刺痛。唤起一道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碎片——
曾几何时,或许也有人,这般无助地哭泣过?
她无从分辨,亦无力深究。
“拿着。”若嵁将另一份油纸包也递了过去,低声吩咐道,“跟我来。”
言罢,她兀自转身。盲杖点在湿冷泥泞的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院墙角落的阴影里,奉命监视的王府亲卫交换了个眼神。
一人压低嗓子,戏谑道:“嘿…这瞎子搞甚名堂?自己都养不活,还捡个拖油瓶?”
另一人嗤笑,语气更加冷漠:
“穷酸文人,惯爱摆这副悲天悯人的姿态。王爷说得没错,此人看似落魄,心机却深。收留孤女,焉知是在豢养耳目,还是沽名钓誉?盯着便是,一个瞎子,一个丫头,翻不出天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粮价飞涨,苍梧镇人心浮动,这琴师偏在此时收养孤女……啧,记下来,事无巨细,抱与王爷知晓。”
“琴师若嵁收留孤女云娘”这一条,被清晰地记录在当日的监视密保中,旁边还添了句“粮价暴涨,民怨渐起”。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复又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窥探。
陋室内,寒气依旧。
若嵁摸索着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破席旁,指了指:“以后,你睡这里。”
云娘抱着两份面,怯怯地站在门边,看着墙角一堆干草破席。
屋子里虽简陋阴冷,却比与父母挤在一张破床上要开阔得多。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声音里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价值的惶恐:
“先生,我会洗衣,会做饭,很好养的!我…我眼神好,耳朵也灵!”
若嵁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清晰觉察那份小心翼翼的感激、惶恐,以及……源于求生本能的机敏。她顿了顿,开口的语气生硬:
“我眼盲,行动不便。你既说眼神好,耳朵好,那便替我留意着。”
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巷子里进出了哪些生面孔,街坊四邻说了些什么话,一一报与我。我……”她略作停顿,斟酌着这桩交易的公平性,“供你一日三餐,一席之地。”
燕王别院水榭
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文牍,被一盏孤灯映照。
周放离肩胛处的旧伤在湿冷春寒里隐隐作痛,比之更刺骨的,是封地内鬼未除,军械流向不明的阴霾。
他强压着焦躁,批阅着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每一笔朱批都带着沉郁的戾气。
恰在此时,北城琴师的密报呈了上来。
铜兽香炉吐出的青烟被窗隙漏进的寒风吹散。周放离指腹一错,纸页上的墨字在烛火下晕开阴翳。
他掠过前文,目光在“粮价暴涨,民怨渐起”八字上稍作停顿。
累牍的折子蓦地被周放离横扫在地。他的喉间滚出一声极低的冷笑,眸光锋利。
前夜裴昭雪的密信已然剖开真相——
「粮道非天灾,实为**。漕船受遣以运‘石料’,堵塞永定河咽喉,举意在拖滞王爷归期。
粮价一日三涨,恐民怨沸腾,流言四起,指向王府调度不力。事态紧急,恳请王爷设法速开官仓,弹压局面,迟恐生变!」
此计阴毒。
粮乃民之命脉,粮道堵塞,绝非疥癣之疾。
粮价涨幅若不加节制,无异于在饥饿的百姓心头剜肉。一旦恐慌蔓延,饥饿驱使之下,流民四起、盗匪横生只在旦夕。
他的治下若因粮荒而生乱,岂非天大笑话?更甚者,有心人稍加煽动,这滔天民怨便会如野火燎原,直指王府。
届时,民心离散,燕王府在封地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开放官仓,或可一试。
然……
明知这祸患迫在眉睫,周放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掣肘。这份掣肘,正来自龙椅之上那位日益猜忌的新帝周承寰。
先前他因军械失窃一案,干涉地方吏治。虽事出有因,却已引得朝中风言风语,更有政敌威远侯在太原府虎视眈眈。
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此乃大同知府之权责。
燕王周放离虽有统兵之权,却无直接插手民政,调度官仓之权。若他此刻明发钧令,强行开仓,无异于公然越权,将“藩王干政、图谋不轨”的罪名亲手递到他人刀口之下。
此次若再越雷池,便真是授人以柄,坐实了拥兵自重,藐视朝廷的指控。届时,削藩夺权的圣旨,恐怕会比开仓的粮食来得更快。
案头孤灯剧烈摇曳,素白纸张一触即燃。
直至指腹传来一阵灼痛,周放离肩胛处旧伤剧痛与心头的暴怒逐渐平息。沉静下来的眸光,却更显幽深难测。
“来人!”
阴影中,亲卫无声跪伏。
“将密信暗中传于大同知府、布政使司仓大使。”
周放离提笔在空白素笺上疾书——
粮价飞腾,民怨载道,恐生大变。官仓存粮,当速议开粜平抑之法,以安民心,靖地方。迟误生乱,尔等难辞其咎!
密笺封入蜡丸。
此为警告,亦是指引。让地方官自己“看清形势”,主动提出开仓申请,明目上便名正言顺。
素笺上不带任何王府印记。周放离尽可在背后施加足够的压力,教他们不敢拖延。
水榭内,烛火将周放离孤峭的身影曳长,投于冰冷壁上。窗外夜浓如墨,倒春寒风呜咽似兆风暴。他负手而立,凝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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