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燕王府亲卫踏入大同府衙,已是寅时三刻,夜色最浓稠、人心最易松懈之时。
白日里威严肃穆的府衙,此刻唯有巡夜家丁模糊的窸窣声,在深不见底的回廊间游荡,更添几分死寂。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过高墙。他并非强闯,而是如入无人之境,闲庭信步般掠过檐角、廊柱、假山暗影,最终悄无声息地停驻在书房门廊的梁上。
门扉紧闭,内栓紧锁。
一枚薄如柳叶的细刃自门缝探入,悄无声息地挑开内栓。黑影闪身而入,旋即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
书房内寂静如初,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方形剪影。黑影并未停留,也未触碰任何物件。
转瞬,一枚浑圆无痕的蜡丸稳稳地立在笔山正中央那支狼毫笔的笔斗旁。
那道黑影匿于书架阴影里,气息收敛到极致,侧耳倾听着府衙深处更漏的滴答,直至确认万无一失,才无声离去。
卯时初,天色将明未明。
大同知府关文弼步入书房,习惯性地坐到书案后。他的目光落在案头摊开的邸报上,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枚凭空出现的冰冷蜡丸。
蜡丸及内里的信笺无印无痕,唯有字迹间呼之欲出的锋锐之气,霎时刺破了关文弼一直以来笼罩心头的重重忧思与迷障。
这传递的路数,不显山,不露水。单是这潜入府衙如履平地,放置蜡丸不留痕迹的本事,已非常人所能。
更遑论……
关文弼捏紧蜡丸,指尖微微发白。
柳守备勾结京中权贵私窃军械一事,关文弼怎会毫无所觉?
然而,柳氏一族在苍梧、大同,乃至京都,早已盘根节错,牵一发动全身。且看这知府位上的前几任——
有与污浊同流合污者,有刚正不阿却莫名去职者,更有甚者,累及家人,阖府遭难。
关文弼也曾怀抱激浊扬清、肃正纲纪的理想。可这官场,是口深不见底的染缸。宦海沉浮多年,唯余“和光同尘”四字贴在身前,得以苟全仕途在,庇护一家老小。
他重重地将手中那份早已被捏得发皱的邸报搁置一旁,目光回落在蜡丸上。
小巧玲珑,却又重逾千斤。
指节用力。
啪嗒——
一声脆响,蜡丸应声碎裂。
关文弼取出其间卷得极细的纸条,凑到烛火上,付之一炬。火光跳跃,映在他深沉的眼眸里,明灭不定。
此非对策,而是威慑。
措辞间隐含的森然威压与对局势洞若观火的判断,岂是等闲人物能有的手笔?
燕王周放离尚未就蕃时,其“凶戾嗜杀、冷酷无情”的恶名早已席卷北境,令人闻之色变。关文弼自然以为,在这尊煞神封地上为官,定要如履薄冰,曲意逢迎,方能保全。
可柳守备监守自盗军械被清查之迅速,神鬼莫测的传递手段,纸条上的洞见威势……无不指向那位暂留苍梧的燕王。
关文弼凝视着烛火,与喉间溢出的叹息一同出现的,是深切的困惑与动摇,“燕王这浊名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心?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欲盖弥彰?”
窗外寒风肆起,风云变幻莫测。
同样收到蜡丸密信的,还有布政使司仓大使赵存禄。其宅邸虽远不如知府衙门气派,但景致摆件,无不透着股谨慎的富足。
此刻,赵存禄愕然自梦中惊醒,“噌”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那枚冰冷的蜡丸,就躺在枕边。
他分明记得睡前明明门窗紧闭,来人是如何将其悄无声息地放在这里的?!
赵存禄连滚带爬下了床。他猛地推开窗,冰冷的夜风灌进来,院中寂静无声,连看门狗都未曾吠叫。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送信之人,来无影去无踪,若要取他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赵存禄抖着手捡起蜡丸,凑到油灯下细看。
浑圆无痕,毫无标记。
哆哆嗦嗦捏碎蜡丸,他展开细小的纸条。只一眼,那几行字便如同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心窝。
「粮价飞腾,民怨载道,恐生大变。官仓存粮,当速议开粜平抑之法,以安民心,靖地方。迟误生乱,尔等难辞其咎!」
字迹间那股无形的锋锐与威压,令赵存禄膝盖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砖地上。
开粜?平抑?
这四字如同丧钟在他脑子里轰鸣。
完了!彻底完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此事远比发现枕边多了个蜡丸更甚百倍。
官仓……那大同府的官仓里,如今哪还有多少存粮?!
去年秋收后,他与柳守备等人沆瀣一气,借着“损耗”、“陈粮出仓”等名目,早已将大半官粮倒腾出去,换成沉甸甸的雪花银,落入了各自腰包和背后大人物的囊中。剩下的,也多是些掺了沙土的霉变次货,勉强能撑个场面。
原想着今年新粮入库前再想办法填补一二,谁曾想……
“粮道断了!粮道断了!粮道怎会断呢?!” 赵存禄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蜡丸的碎片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这突如其来的粮荒,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要开仓平抑粮价,他拿什么开?拿那些霉米沙土吗?
一旦开仓,亏空之事立刻就会大白于天下!届时,别说乌纱帽,连这颗脑袋恐怕都保不住!
“柳守备!对,找柳守备!”
赵存禄仓皇地爬起来,急急披上外袍,就要往外冲,脚步却好似被冻住般僵在原地。
柳守备……早已因军械一案被燕王擒获。
眼见着最后的指望轰然崩塌,赵存禄浑身抖如筛糠,如困兽般在卧房来回踱步,绞尽脑汁编织着脱罪谎言。
门外忽然传来了管家急促而惶恐的通禀,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拽出:
“老爷!老爷!知府关大人……关大人来了!已在厅上等候!”
赵存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关文弼?他怎会选在此时来?!
厅堂
关文弼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端详着落在中堂那幅略显陈旧的《风荷图》上,仿佛在研究那墨色的浓淡。
赵存禄踉跄着进来,见到这沉静背影,心头更是七上八下,强挤笑容,声音发干:“府尊大人莅临,下官……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不知大人有何急务?”
关文弼这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抬手虚按了按,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踱到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才慢悠悠开口:“存禄啊,外面这天,阴得厉害,风也紧。本府这心里,难免有些不踏实。听说……市面上的米价,很不太平?”
赵存禄心头一紧,连忙躬身:“是,是……天气作祟,路途不畅,也是没法子的事。下官也正为此事忧心。”
他偷偷抬眼觑着关文弼的脸色,试图捕捉对方的暗示。至少,年前那份“心意”,关大人是收了的……
或许,此番是为寻个“共识”而来?
关文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唔”了一声,目光仍旧落在别处,语气却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
“忧心是好。只是这风若再紧下去,怕是门板都顶不住。官仓里的那些‘压舱石’,是该搬出来稳稳船了。再迟,船若翻了,你、我……只怕都难上岸。”
赵存禄额角渗出细汗,腰弯得更低,声音压得更轻,带着几分试探的亲昵:
“大人明鉴!那‘压舱石’堆放年久,底下难免有些……朽烂。此刻搬动,恐污了水,反惹非议。依下官愚见,不若再等几日风向,或许……”
“等风向?”
关文弼转过头,目光平静,却无端令王存禄倍感压力,“等来的,岂非是狂风巨浪?你我同在一条船上。平日里些微风浪,闭眼也就过去了。但这次,”他缓缓摇头,“这浪头,遮不住了。”
赵存禄脸色唰白,急声道:“大人!那递话的人……藏头露尾,不正说明其也有所顾忌吗?或许……或许他也怕声响太大,惊动了别处?我们只需……”
“糊涂!”关文弼轻声打断,眼中闪过极淡的讥诮,“无凭无据,你怎知是谁递的话?即便有凭,你我又能去何处说道?惊动了别处……最先淹死的,必定是船上掌不住舵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冷,“更何况,这北地的水,深得很。淹死一两个小吏,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最后这句话刺穿了赵存禄所有侥幸。他身体晃了晃,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声若蚊蝇:“大人……那‘压舱石’……早已……早已不足数了……”
关文弼闻言,眼皮微跳,喉结轻滚,脸上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果然!
关文弼掀了掀眼皮,看着眼前瘫软的赵存禄,眼中情绪复杂难辨。他不曾追问细节,也未斥责,将目光移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既知不足,早该丈量清楚,报知破损。主动呈报,尚可说是风浪所致,竭力补救。若等水漫进来,被人发现……”
他收回目光,最后瞥了赵存禄一眼,“那便是监守不力,其罪……可就难说了。”
话音落下,关文弼不再停留,推门而出,融入冰冷的夜色之中。
留下赵存禄独自一人,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
“淹死一两个小吏,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此话如同一道判词,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绝望之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如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主动呈报?
无异于自认死罪!关文弼最多是个失察之罪,而他赵存禄,就是那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不报?
燕王遣来的人在身后虎视眈眈。而民怨一旦沸腾,官仓大开,亏空之事照样败露,他仍是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
赵存禄蓦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
官仓没了,便是死无对证!
大火一炬,万物皆为灰烬。事后,他大可将其推至“天灾”抑或是“刁民作乱”头上。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迅速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枯坐至天大亮,终是下定了决心……
之前换了份新工作,有点忙。以后尽量坚持隔日更。(写新章节发现跟后续剧情有不连贯的地方,增加了一点内容。非常抱歉,明天更新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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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碣石调·幽兰(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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