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无能。”
栖云水榭居于池沼之畔,飞檐翘角,似青鸟展翅欲飞,池中锦鲤相缠斗,烟雨朦胧。
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往前跨了一步,行礼,语气很是愧赧。
离他不远处,有位身着豆蔻色之人,闻言嗤笑一声,丝毫不客气:“每回都是无能,也没见你有能过。”
他说话太刻薄,落下最后一字还要有力唤一声对方的名:“苍术。”
苍术忍了忍,背弯得更低了,依旧在和面前的人陈述罪过:“属下未能找到尸体。”
宋蝉衣摇了下手腕,豆蔻袖口滑落,露出瓷白手腕,羽扇在手里晃了晃,点点头,难得替他说话:“也不怪你,对方做得太绝,在这边拖了我们这么久,想要做什么也早就做了,这招调虎离山倒是被他们用得炉火纯青。”
话落,宋蝉衣的视线落在懒懒倚着美人靠上的人。
莹白色发带随着晚风而动,那人坐姿不怎么端正,斜靠着,目光恹恹定在蒙了层烟纱的远山上,长眉入鬓,像是落了层冬雪于长睫之上,没什么笑意,语气寡淡:
“继续找。”
苍术捏紧了双拳:“是。”
宋蝉衣叹了口气,也没想到他能这么执拗,羽扇都快摇到自己脸上去了,余光里只能瞥见那抹清淡的霜色圆领袍动了两下。
他换了个姿势,抬手揉揉眉骨。
“活要见人。”
宋蝉衣盯着他看了看。
接着,那人继续:“死也要见尸。”
苍术刚要退下,俄而想起下属来报,于是附身禀报:“前院死了个婢女,说是冲撞了那位。”
苍术双手依旧覆于前,语调极轻:“已经让木通查过,那婢女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连廊处悠悠传来交谈声,苍术警觉地抬头瞥一眼,不再多言。
谢元昶捏捏眉心,寡淡的一句飘来:“知道了,下去吧。”
/
李珈洛跟着小奴绕了大半圈。
此次宴席实为赏花宴,由七皇子一手操办,就在他大手一挥买下的府宅内。
她给自己安排了两个小任务,一是认识认识这些权贵,以方便自己找些记忆回来,二是跟着谢元昶离开。她决定了,既然她目前没办法触碰到任何事物,也无法碰到谢元昶一根青丝,那她只能打入敌方,时刻等待系统带来的机会。
反正谢元昶永远也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只要有机会,她就不信这位世子殿下那么难杀。
结果谁知道,尚未找到这位神秘的世子殿下,她倒是先被一阵喧闹吸引走了注意力。
青瓷茶瓯尽数被衣祛扫下了茶案,清脆的瓷裂,小婢下意识的尖叫,大抵还有雨水冲洗着檐角的簌簌,动静很大,混在其中的是一道厉呵。
“滚开!”
跪了一地的人,唯有她正前方的那人坐着,身着朱红圆领袍,玉冠束发,凛若冰霜,眉心紧拧三分,面部轮廓极为锋利,他好像学不会笑,脸色极差,严词厉色的样子让李珈洛都停住了脚步。
那人喉间溢出冷笑,“獠贼,谁让你端这茶的,想烫死本宫吗?”
小婢骇得直颤,头径自往下磕了许多下,回话断断续续的:“小人......不敢......求殿下宽宥......小人一命!”
系统给的一个时辰还没到,李珈洛尚且能感知到雨点砸在身上的濡湿之感,连往廊里躲了躲,恰巧藏在了廊柱之后。
虽然自己还是鬼魂的形态,可怎么说她也无法习惯自己光明正大偷听的行为,总觉得心虚极了,终于藏住了脸,她盯着那亭下的动静。
那人定是皇子中的一位,脾性阴晴不定,腰间挂着金闪闪的蹀躞带,衣袍上尚有明黄色刺绣,大抵是蛇腾,缠绕了几圈,莫名有几分可怖。
盯得时间久了,李珈洛眨眨眼睛。
她攀着柱子在偷看,身后悠悠传来极轻的交谈:“皇天眷命,七殿下今天可别再乱杀人了。”
吓得她睫毛颤了颤。
她偏过头,去看来者是谁。
从二人的服饰来看,非富即贵,其中一人勾着腰间的流苏在把玩,听到身侧之人大胆妄为的话,不禁莞尔:“可管好嘴吧,当心刀起刀落,掉下来的人头不是那小婢的而是你的哦。”
原来那便是自己必须辅佐的七皇子。
李珈洛抿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下一瞬,玩流苏的那位突然“呃”一声,笑声凉凉的,带着嘲讽意味。
他拉长语调:“咱们这位七皇子殿下倒真是——”
李珈洛蹩着眉,眼睁睁见证长剑砍下的瞬间,血淋淋的头颅霎时而落,顺着石阶滚下,在纷杂的雨夜里好似溃烂的青竹根底,好似蠹虫啃食的烂叶,好似生满锈苔的孤坟,明明那小婢前一秒还哭得梨花带雨,这下一秒却被无情地赶上黄泉路。
况且,死得极其不雅观。
“凉薄呵!”
他极尽讽刺,道不尽心中的愤恨难平。
李珈洛几乎不敢直视,这场景过于血腥,即便先前已经见过了自己的尸体,等到今日亲眼见到了砍头的场面,才意识到:生杀予夺确实只在这些权贵的一念之间。
天家凉薄,其来久矣。
最先说话的那位反倒沉默良久,最后只能扯扯嘴角,表示自己并不想继续待在这种荒谬之处,率先提议:“去栖云水榭吧,凉王世子在那呢,找他玩投壶去了。”
“正合我意。恰巧前两天新纳了批贤才,带了他们的作品来让宋蝉衣品读品读,平日总说我们这些纨绔子弟不懂文学,我今儿个就要让他瞧仔细了,我不仅懂文学,我还擅长挖掘文学奇才呢!”
谢世子?
李珈洛兴致缺缺,本就没心情继续待在这儿了,乍然听到“凉王世子”这称呼,径自跟着两个人亦步亦趋。
可恶的系统不知道跑哪偷懒去了,害得她这一路辛辛苦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移山填海去了,搞得上下狼狈。
绕了几个廊柱,朗阔的飞檐闯入视线中,涔涔细雨,丹楹刻桷,花窗处泄出一线豆蔻。
她听到那两个贵人齐声喊了句“世子殿下”,行礼并不含糊,双手置于胸前,右手拇指高高举起,是个较为端庄的姿态。
还蛮惊讶的,李珈洛想,方才对七皇子出言不逊的是他二人,现在对凉王世子毕恭毕敬的也是他二人,转变也太过于快了吧?
先入为主,她自然而然地将那身穿豆蔻紫袍的男子当作了凉王世子,只不过,那男子捏着把羽扇,遮住了下半脸,堪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不知怎的,她第一印象便觉得这人定是个流连花丛的风流男子。
也从未听说,凉王世子谢元昶也是这般风流人物啊。
她就躲在廊柱边上,视线一瞬不动地瞧着那二人踏向水榭。
风雨混杂,她几乎听不见几人的交谈声,只看见从里头踏出来一位全身黑服的男子,腰配长剑,步伐迅疾,三两下就消失了身影。
于是,她悄悄跟进去,站在了楹柱边上,恰巧听见爱玩流苏的那男子语气很是得意:“世子殿下,宋蝉衣,我最近可是得了许多稀奇宝贝!”
李珈洛恨不能趴在美人靠上偷听,离他们的距离近了,使得她这才发现在场的还有其他人,刻着花纹的楹柱摸起来不太舒服,就像是摸着树干,条纹粗糙,沿着柱身绵延而上,有疏有密,转折巧妙,雕花纹样让人不禁赞叹世上的能工巧匠们。
等她瞧清了最后一人的相貌,就听着豆蔻紫发出了很是有意思的笑声,似鸭非鸭,似鹅又非鹅,他说:“那可真是难为我们永国公世子了,竟能在苦读之余找到这么多宝贝。”
“也好过某位嘴上功夫了得的孔目官,今日宴席上对诗,你倒是‘一孔一目’皆究,无趣得很!”永国公世子如是反驳。
莫名有种阴阳怪气之感,李珈洛反应不慢,立刻意识到:还没开口的那位淡色衣袍之人,才是真正的凉王世子。
谢元昶。
李珈洛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
原来这就是她的死对头。
好吧,是她以前单方面给谢元昶设定的身份,只怪他永远都在充当自己辅佐之路上的绊脚石。
这不是她的死对头还能是什么。
系统是这样介绍这位书中大反派的,同时又说,这位世子殿下,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似乎不喜凉菜,要是菜放凉了,就要随机杀个膳夫。
哎,今天甚是看不顺眼这杏色,恰巧那跪在门限边上的膳夫带了杏色幞头。
好,那便杀了。
于是,谢元昶大手一挥,那膳夫就被当场砍去了头。
......
不过,以上都是系统所言,是真是假,李珈洛尚且不知,也没那兴趣细细考量。
谢元昶的穿着不比那些权贵们的华丽,颜色朴素,霜色圆领袍,半臂大抵是云峰白,但刺绣花纹繁丽,腰间环着金玉带銙,其上扣着枚象牙雕青纹香囊球,一举一动间,那枚熏球便会悦动一二。不污玉雪,碧梧青竹,瑶阶玉树,庶几就是如他这般,肤色皎如明月,在花灯的映照下更显清秀,凤目凛然,表情淡漠,看到来人也只是礼貌地颔首。
听完永国公世子庄意穹的话,谢元昶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哦?拿来瞧瞧吧,什么样的宝贝让子望这样珍重。”
庄意穹自我感觉在宋蝉衣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一甩袖袍,拿出一沓褚纸,密密麻麻的字迹跳入眼帘,他很是自豪:“这!便是我得来的宝贝。”
谢元昶轻笑一声,眼尾微微翘起,接过了褚纸来瞧。
宋蝉衣掸了掸袍上的灰尘,也凑过来瞧。
“好诗是好诗,只是......”宋蝉衣捏着羽扇,有些为难地开口,似乎是怕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伤到对方的自尊。
庄意穹身边之人,乃景国公世子郑君陟,最是为好友打抱不平,知道宋蝉衣平时也是狗口里吐不出象牙的德性,跨前一步,“宋蝉衣,这些诗可还有什么不妥?”
宋蝉衣连声啧啧:“没什么不妥,只是总觉得这些奇才跟错了人。”
庄意穹半晌无言。
宋蝉衣这人惯会嘴上功夫,仗着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大杀四方,京中不少权贵都很是恼他,可偏偏他又是凉王世子最为器重的客卿,有些难听的话他们也只能留在背后说了,当着世子的面可怎么也没胆子说出口。
郑君陟瞥了眼懒懒坐着的谢元昶,见他没生气,于是清了清嗓子:“宋蝉衣,你这么自视清高,不还是流连青楼万人误解么?”
这话踩着了宋蝉衣的雷点。
说来可笑,宋蝉衣长相自是不俗的,只是看来偏女相,每每去往青楼都要被当作都知,都知要的就是他这样容貌又出众,才华又横溢之人,于是总被楼内假母当成妓,更是有一次,他本意是去邀花魁打探消息,为掩人耳目便说自己是来狭邪游的,刚递上银子,那假母便鄙夷地打量他一番,最后来了句:“女子有这癖好,倒是少见得很。”
就这一事,气得宋蝉衣三番五次过青楼也再不入。
郑君陟把这事当笑料来打趣,惹得宋蝉衣的脾气上来了,当场就要和他吵个几回合。
宋珈洛攀着楹柱,听得脑袋昏昏沉沉,恰巧夜风将过,盈盈落下几片桃花。
难怪刚刚总能闻到阵阵花香,原来就在这水榭边上。
花影迷乱,宋珈洛伸手去够,却连触碰的机会也流逝了去。
她顿感遗憾。
做鬼也是极惨的,她想。
两位身份尊贵的世子就这样与一名客卿吵了起来,谢元昶只觉无奈地摇摇头,莹白发带被风灌得又舞,他慢慢掀起眼帘,莫名瞧见几抹粉红。
花影迷乱,花香又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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