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秋收节来临傍晚时分,学校旁边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村民们穿着颜色鲜艳的民族服饰,围着火堆说笑、唱歌,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空气里弥漫着烤玉米和烤土豆的香气,热烈而欢腾。
路为知被几个热情的学生拉进人群,笨拙地跟着学跳简单的舞步,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跳累了,他喘着气退到外围,一眼就看到了独自坐在不远处树下的安砚深。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难以言说的孤独。他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可前些天,毫无波澜的吻,就像是打破了这屏障,让两人深深缠在一起。
路为知犹豫了一下,从旁边拿了两串刚烤好的玉米,走了过去。
“安砚深,给你。”他把玉米递过去一根。
安砚深似乎才回过神,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一瞬间未加掩饰的怔松,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他接过玉米,低声道:“谢谢。”
这是他们这么些天来第一次对话,路为知倒是不尴尬,只是安砚深一看到他就会躲。
路为知也很惊奇安某人理他了。
路为知在他旁边坐下,啃了一口玉米,含糊不清地问:“安老师,你不去跳舞吗?”
但说的这话,明显是在找话题
“不了。”安砚深看着火堆,声音很淡。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的欢笑声作为背景。
路为知看着他被火光柔化的眉眼,憋了几天的话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安老师,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我?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没话题了,乱扯一个。
安砚深拿着玉米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路为知。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仿佛有什么情绪在剧烈挣扎。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是。我们都是北师大的。我比你大三届。”
路为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我去!!你说啥?
还没等他消化这个消息,安砚深的目光已经移开,重新投向那跳跃的火焰,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艰涩:
“我在你来的第一天就认出来了,起初我以为就是小少爷来过日子的,没多在意。”
我操……那现在就觉得不了呗,路为知有些小得意,但还没等他说什么,一盆冷水浇到心头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之前的支教老师……他对阿枝,做了畜生不如的事。”
篝火中的火焰燃烧升起,安砚深的脸上映着暖黄色的光,可他的脸上却只有冰冷。
路为知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想起了那个袭击他的那名有些疯癫的女子。
他一时也不知要和安砚深说什么,自从上次在薇薇家分开,两人虽表面没有矛盾,但实际也没有过多的聊天。
路为知没想到再一次和大冰山聊天是对方的诉说。
安砚深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她本来……不是那样的。那件事之后,她才……”
他没有说下去,但路为知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阿枝那疯狂的恨意从何而来,明白了安砚深初见他时那冰冷的审视和戒备从何而来。
巨大的震惊和心痛攫住了路为知。他看着安砚深紧绷的侧影,忽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压在他肩上的、沉重的负罪感和责任感。
所以他才会说“改变观念比修路还难”。所以他才会对“老师”这个身份如此敏感。所以他才会独自一人,守在这里,像是在偿还一笔沉重的债。
“学长……”路为知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称呼,也不管面前人说得是真是假,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和哽咽,“你一个人……怎么扛过来的……”
不对,某些人说过不许可怜他。
不对不对,这怎么能说是可怜,这明明是……同事之间的关心,对关心。
安砚深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总要有人扛。”他声音沙哑,站起身,
这一次不再是反驳,而像是终于愿意卸下伪装,坦白一切的孤狼。
“不早了,明天还有课。”
他没有再看路为知,转身径直走向黑暗,将那片喧闹的篝火和怔在原地的路为知,一起抛在了身后。
路为知独自坐在树下,手里的玉米早已凉透。他心里又酸又胀,之前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看着安砚深消失的方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靠近那座冰山,想要温暖那个看似强大、却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过往的灵魂。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路为知心头那团因了解和心疼而燃起的火热。
路为知独自坐在树下,心里的震动久久无法平复。安砚深那段沉重的坦白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口,又酸又胀。篝火晚会渐渐散场,村民们说笑着离去,空旷的场地很快只剩下零星几点火星和满地狼藉。
夜风一吹,他感到些凉意,也准备起身回去。
然而,当他站起来,转向宿舍方向时,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坏了。
刚才篝火通明,人声鼎沸,他完全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夜盲症。
每次都会忘记随身带个可持续发光的光源。
此刻火光已灭,人群散尽,只有天边一弯细月和几颗疏星投下极其微弱的光线。在他眼里,整个世界仿佛被泼翻了的浓墨笼罩,只剩下模糊混沌的轮廓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宿舍的方向完全隐没在这片黑暗里,脚下的路也看不清了。
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小步,脚尖立刻踢到一块刚才人们坐过的石头,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山里的夜静得可怕,远处传来不知名虫子的鸣叫,更衬得这片黑暗无边无际。
“安……”他下意识想喊那个人的名字,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对方刚才离开时那沉重疲惫的背影还刻在他脑子里,他实在没脸因为这种“小事”再去打扰他。
他摸索着,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摸到手机,按亮屏幕——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在这庞大的黑暗面前,简直如同杯水车薪,根本照不清脚下的路。
他绝望地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黑暗的孤岛上。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孤独和无助感前所未有地袭来。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黑暗吞噬的时候,一道稳定白光从他身后的方向射来,精准地打在他脚下的地面上,划破浓重的黑暗。
路为知猛地回头。
只见安砚深去而复返,正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手里举着那个熟悉的手电筒。光线从他那个角度打来,没有直射路为知的眼睛,却清晰地为他照亮了前方回宿舍的那一小段路。
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忘了跟你说,这里没路灯。”
路为知的脸瞬间烧了起来,窘迫、尴尬,还有一丝被看穿脆弱的气恼,一起涌上心头。他嘴硬地嘟囔:“……我知道。我就是……看看夜景。”
安砚深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稳稳地举着手电,那束光坚定不移地为他照亮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僵持了几秒,路为知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他抿了抿唇,极其小声地、几乎是含在嘴里地说:“……谢谢。”
然后,他像是被那束光牵引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安砚深就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说话,也不靠近,只是调整着手电的角度,始终让光晕落在他需要落脚的每一步之前。
就像是从来没有那一吻的暧昧。
那段不长的路,路为知走得格外专心,耳朵却异常灵敏地捕捉着身后那沉稳的脚步声和偶尔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空气中,那股清冽的皂角香似乎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混着夜间的冷露气息。
这味道此刻不再让他觉得冰冷,反而成了这片令人心慌的黑暗里,一个确定而安心的坐标。
终于蹭到宿舍门口,路为知松了口气,手摸到冰凉的门把手,心里踏实了大半。
他转过身,想再次道谢。
却发现安砚深已经停下了脚步,手电光也移向了别处,似乎只是顺路走到这里。
“晚上别乱跑。”安砚深的声音隔着几步远的黑暗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说完便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学长!”路为知忍不住叫住他。
安砚深停下,侧头看他,手电光在他脚下的地面扫出一个光圈。
路为知看着那片光影,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带着点难以启齿的尴尬:“我……我有点夜盲症。晚上……看不太清。”
他说完,立刻低下头,像是等待审判一样,不敢看对方的反应。把自己这样的弱点暴露给这个总是冷着脸、看起来无比强大可靠的人,让他觉得无比丢脸。
黑暗中,安砚沉默了几秒。
就在路为知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嘲讽或者冷淡的话时,却听到他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
“嗯。知道了。”
没有疑问,没有惊讶,也没有多余的关心。就只是简单的三个字——知道了。
然后,他晃了一下手电,光线指向路为知的房门:“门口有开关,摸一下。早点睡。”
说完,他不再停留,举着手电,迈着沉稳的步子,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
路为知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对方那种过于平淡的反应,反而让他刚刚提起来的心,莫名地落回了实处。
他摸索着打开门,又摸索着在门边墙上找到了开关。“啪嗒”一声,温暖的黄色灯光瞬间充满小屋,虽然昏暗,却足以驱散所有令人不安的黑暗。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安砚深最后那句“知道了”,和那稳定陪伴的脚步声。
冰山……好像真的在融化。
虽然速度缓慢,但裂痕之下,似乎藏着一种笨拙却实在的细心。
那里不再是岩浆,而是一种别样的春风。
路为知看着桌上那块安砚深给的小石头,又想起那杯姜茶和每次都束恰到好处的光,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也许,这座青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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