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砚深对“薇薇”这个名字的剧烈反应,像一根刺,扎在路为知心里。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普通的小名,为何会让那座冰山瞬间失态?
他尝试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刘和小张,两人都茫然地摇头,表示没听说安老师和哪个叫“薇薇”的有过牵扯。安砚深的过去,在这所小学里,像被他自己用冰封得严严实实,无人知晓。
路为知只能把疑问暂时压下,但那份好奇和探究欲,却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越缠越紧。
几天后的傍晚,安砚深在办公室整理材料,头也没抬地对正准备回宿舍的路为知说:“明天周六,我去趟薇薇家做回访,看看她咳嗽好利索没有。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要不要一起?”
路为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座冰山居然主动邀请他同行?
他强压下心里的雀跃和惊讶,忙不迭地点头:“去!当然去!”
安砚深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交代:“早上七点,学校门口。别迟到。”
第二天,路为知难得起了个大早,准时等在了学校门口。安砚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裤,背着他那个旧帆布包,准时出现。
两人沉默地踏上熟悉的山路。经过上次遇蛇的地方,路为知下意识地朝安砚深靠近了一步。安砚深似乎察觉到了,脚步放缓了些,目光警觉地扫过路旁的草丛。
一路无话,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似乎淡了些。
快到薇薇家时,远远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小孩尖利的哭声和一个男人粗哑的怒骂。
路为知和安砚深对视一眼,同时加快了脚步。
土坯房外,薇薇的奶奶正死死拉着一个满脸通红、满身酒气的男人,哭着哀求:“你别打娃!她啥也没干!钱是我拿的,我去给你买酒了……”
那男人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奶奶,奶奶踉跄着跌坐在地。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抬手就要去抓躲在奶奶身后、吓得瑟瑟发抖哭个不停的小男孩,那是薇薇的弟弟。
薇薇则像只被吓坏的小兔子,缩在门框边,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出。
“你干什么!”路为知气血上涌,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一把挡在了薇薇和奶奶身前,怒视着那醉醺醺的男人。
那男人被突然冒出来的路为知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个细皮嫩肉的陌生年轻人,酒劲上头,更加恼怒:“你他妈谁啊?老子管自己娃,关你屁事!滚开!”
说着就要伸手来推搡路为知。
路为知哪见过这阵仗,心里发虚,但脚下却没动。
就在这时,一只更有力的手从后面伸过来,稳稳地格开了那男人挥过来的胳膊。
安砚深站到了路为知身边,将他微微挡在身后。他没看那醉汉,而是先弯腰扶起了地上的奶奶,声音沉稳:“奶奶,没事吧?”
他的出现仿佛自带一种镇定的力量。奶奶像看到救星,抓着他的胳膊,泣不成声:“安老师……他,他又喝多了……”
那醉汉似乎认得安砚深,对他有些忌惮,但酒壮怂人胆,依旧骂骂咧咧:“安老师,你来得正好!这老不死的偷老子的钱!还有这小白脸,哪来的?敢管老子闲事!”
安砚深这才将目光转向那醉汉,眼神冷得吓人,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魏老四,你的钱是哪来的,你自己清楚。要闹,去外面闹,别吓着孩子和老人。”
那醉汉被他看得气势矮了半截,嘴上却还不服软:“老子……老子……”
“需要我去请村长过来,跟你算算上次欠学校的桌椅钱吗?”安砚深淡淡地加了一句。
魏老四顿时哑火了,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嘴里嘟囔着不清不楚的脏话,趔趔趄趄地朝屋后走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奶奶连声道谢,抹着眼泪去哄还在哭的小孙子。
薇薇这才从门后挪出来,小跑到安砚深身边,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仰着小脸,眼睛里还噙着泪花,满是依赖。
安砚深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他蹲下身,摸了摸薇薇的头,声音是路为知从未听过的温和:“没事了,别怕。”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几本崭新的练习册和两支铅笔,递给薇薇:“给你的。好好写字。”
薇薇接过东西,用力地点点头。
路为知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刚才的冲动,在安砚深冷静有效的处理方式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看着安砚深温和的侧脸,又想起他刚才面对醉汉时的冰冷强硬,这个人身上矛盾的特质,让他愈发看不懂。
安砚深又和奶奶说了几句话,叮嘱她照顾好身体和孩子,这才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闷。路为知还沉浸在刚才那场冲突带来的震动里,山区的贫困和愚昧,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让他感到一阵无力的窒息。
他偷眼看身边的安砚深,他依旧沉默地走着,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个温和安抚薇薇的人只是他的错觉。
走到一处稍微平坦的坡地,安砚深忽然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路为知有些惊讶,他第一次见安砚深抽烟。
“习惯了就好。”安砚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烟熏过的沙哑,像是在对路为知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里很多事,不是光有热情就能解决的。”
路为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那个魏老四……是薇薇的爸爸?”
“嗯。”安砚深吐出一口烟圈,“酗酒,赌钱,不着家。回来就是要钱,要不到就打人。”
“那她妈妈呢?”
安砚深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跑了。”他声音更沉了些,“几年前,受不了,跟一个外地收山货的跑了。再没回来。”
路为知的心狠狠一揪。所以他给薇薇取那个名字时,安砚深的反应那么大?“薇薇”……“微”的希望?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寄托?
他看着安砚深沉默抽烟的侧影,那身影在青山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坚韧。他独自在这里,面对着这些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多久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路为知的心头。他上前一步,看着安砚深,语气无比认真:“安老师,以后……我帮你。我们一起扛。”
安砚深抽烟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烟雾散去,路为知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一丝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冷静。
他看了路为知几秒,然后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带着点淡淡的嘲讽。
“路老师,”他开口,声音冷了下去,“收起你的同情心。”
路为知一愣:“我不是……”
“你帮不了我。”安砚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也扛不起。”
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路为知身上,像是要剥开他所有天真和热情的外壳:“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这里的穷、这里的愚昧、这里盘根错节的破事,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你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
“做好你的本职工作,教好你的书。其他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别添乱。”
路为知被他这番话砸得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所有的热血和善意,在对方冰冷的审视下,变成了可笑又多余的“同情”和“添乱”。
委屈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安砚深!”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是!我是没见过世面,我是天真!但我只是想帮忙!我想做点什么!这也有错吗?!”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人扛着很了不起吗?把自己弄得苦大仇深就很伟大吗?!”
安砚深猛地掐灭了烟蒂,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淬了寒冰。
“你说得对,我没什么了不起。”他上前一步,逼近路为知,两人身高相仿,气息几乎撞在一起,路为知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和那股冰冷的皂角香。
安砚深猛地抬手,扯开了自己灰色T恤的领口!
路为知的呼吸瞬间窒住。
就在安砚深锁骨往下一点的位置,一道狰狞的、扭曲的陈旧烟疤,赫然烙在皮肤上!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暴力和疼痛。
而在这些混乱之中,一颗不大不小的红痣在突起锁骨之中顽强生长,它就屹立于疤痕之上。
“看见了吗?”安砚深的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意,“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路为知,你告诉我,”他盯着路为知瞬间煞白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每个字都像冰锥砸进路为知心里,“你拿什么扛?你那点少爷的善心,经得起几下烫?”
路为知彻底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疤痕,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愤怒、辩解,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安砚深松开手,衣领弹回原处,遮住了那道可怕的痕迹。他后退一步,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不是他。
“别再跟着我。也别再自作多情。”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将脸色惨白、浑身冰凉的路为知,独自扔在了荒凉的山坡上。
风呼呼地吹过,路为知却感觉不到冷。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道狰狞的烟疤,和安砚深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话。
“别可怜我。”
原来,他所有的靠近和善意,在对方眼里,只是……可怜?
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像这四周的青山一样,沉重地压了下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安砚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路为知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山风卷着凉意吹透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的麻木。
脑子里反复倒放着刚才那一幕——安砚深扯开衣领时那双近乎赤红的、带着自弃和愤怒的眼睛,还有锁骨下方那道狰狞扭曲的、丑陋的烟疤。
以及那颗红痣。
“看见了吗?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你拿什么扛?你那点少爷的善心,经得起几下烫?”
“别可怜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原来他小心翼翼想要靠近的温暖,他自以为是的“帮忙”,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廉价的同情和愚蠢的添乱。
委屈、难堪、心痛、还有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巨大失落感……所有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寻找着一个出口。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青山绿树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色块。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山路,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试图把那股汹涌的酸涩逼回去,但徒劳无功。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
他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他以为自己可以温暖那座冰山,他以为……
都是他以为。
他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这空旷无人的山野间,他的悲伤和委屈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发干,眼睛肿痛,眼泪好像流干了,才慢慢停下来。
情绪宣泄过后,是更深重的疲惫和茫然。他该怎么办?回去吗?面对安砚深那双冰冷的、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不堪的眼睛?
他做不到。
他就这样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山坡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山脊,天空被染成灰败的紫色。寒意越来越重,他却一点也不想动。
直到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四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令人心慌的寂静。
夜盲症。
这三个字猛地跳进他混沌的脑子。
完了。他心里一沉。刚才情绪失控,完全忘了这回事。现在别说回去,他连下山的路都看不清了。
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摸索着站起来,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脚下立刻被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僵在原地,不敢再动。绝望和害怕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甚至荒谬地想,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就在他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吞噬的时候,一道熟悉的白光,从他下方的山路拐角处,静静地亮了起来。
那光稳定地照着地面,没有晃动,也没有试图寻找他,就只是在那里亮着。像一座沉默的灯塔。
路为知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死死咬着唇,看着那束光,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因为委屈和一种莫名的安心。
他僵持着,不肯动,也不肯出声。
那光束也没有移动,就那么固执地、安静地亮着,仿佛会一直亮到地老天荒。
最终,还是寒冷和恐惧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路为知吸了吸鼻子,极其缓慢地、摸索着,朝着那束光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下去。
每走下一步,那光束就同步地、稳稳地向他前方移动一点,始终为他照亮脚下最需要看清的那一两级台阶,或者一块松动的石头。
他看不到打光的人,只能听到自己脚下沙沙的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极轻的脚步声。
那段下山的路,他走得异常沉默,也异常安心。他知道,那个人就在前面。即使他刚刚用最伤人的话刺穿了他,即使他让他“别再跟着”,可当他真的身陷困境时,出现的还是这束沉默的光。
终于,能看到学校宿舍零星昏暗的窗户了。
那束光在他踏上平地后,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路为知站在原地,摸索着回到自己宿舍门口。他掏出钥匙,手却抖得厉害,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辛辣中带着微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愣住了。
在他那张旧书桌上,放着一只眼熟的玻璃杯。
杯口冒着微弱的热气。
里面是姜茶。
和他停电那晚收到的那杯,一模一样。
路为知站在门口,看着那杯孤零零的、冒着热气的姜茶,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清冷的光斑。
那个人的关心,永远这么沉默,这么笨拙,又这么……精准地戳中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吗?
不。
路为知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那不是甜枣。
那是冰山裂开时,涌出的、滚烫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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