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沉默的姜茶,像一块投入深潭的暖石,虽然没能立刻让冰封的湖水化开,却到底让那刺骨的寒意消散了些许。
路为知没有喝那杯茶,只是看着它热气散尽,冷却,最后变得和它的给予者一样沉默冰凉。
第二天在食堂碰到安砚深,两人视线有瞬间的交错。安砚深的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昨天的尖锐刻薄,更像是一种……刻意维持的、无波无澜的平静。他很快移开视线,仿佛昨晚那束光和那杯茶,都只是路为知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路为知也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委屈还在,难过也没散,但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心疼和不解的情绪占了上风。那道狰狞的烟疤和安砚深失控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路为知。他不再试图莽撞地靠近,也不再轻易表露那份被斥为“可怜”的善意,但他观察得更仔细了。
他注意到安砚深虽然对大部分孩子都要求严格,但对薇薇,总会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耐心。他会默默把她被弟弟撕破的作业本用胶带仔细粘好;会在她值日打扫时,不动声色地帮她提走那桶沉重的水;会在发练习本时,特意挑出纸页最平整的那本给她。
这些细微的举动,和他冷硬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路为知还发现,安砚深似乎格外关注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刘老六。那是个游手好闲、眼神总是黏糊糊让人不舒服的男人。安砚深会时不时状似无意地向村长或村民打听他的动向,偶尔看到刘老六在村子附近晃荡,安砚深的眉头总会几不可查地皱起,眼神变得格外锐利。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让路为知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安砚深守在这里,真的仅仅是为教书育人吗?他是不是还在暗中守着别的什么?
虽到了晚夏,可下午第二节课天气依旧闷热。
路为知正在五年级讲一篇关于亲情的课文,课堂气氛难得地投入。突然,后排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老师!铁牛又吐了!”
路为知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放下课本快步走过去。
情况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铁牛趴在桌上,脸色蜡黄,额头上全是虚汗,地上是一滩酸腐的呕吐物。但这次,路为知注意到,铁牛的手正死死地按着自己的上腹部,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
“铁牛?是不是肚子又疼了?”路为知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教室门口。
几乎在他看过去的瞬间,安砚深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那里,像是早有感应。他的目光迅速锁定情况,眉头立刻皱紧。
他快步走进来,这次没有先问路为知,而是直接伸手探了探铁牛的额头,又轻轻按了按他捂着的肚子:“是这里疼?”
铁牛虚弱地点点头,嘴唇都有些发白。
安砚深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抬头和路为知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和怀疑——一次是偶然,两次……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吃坏东西了。
“能走吗?”安砚深问铁牛,声音比上次更加严肃。
铁牛试了试,却疼得直抽气,根本站不直。
安砚深二话不说,弯下腰,直接将铁牛打横抱了起来,对路为知道:“我去医务室。你……”
“我跟你一起去!”路为知立刻接口。
安砚深看了他一眼,没反对,抱着孩子大步朝外走。路为知赶紧跟上。
去医务室的路上,安砚深抱着沉甸甸的铁牛,脚步依旧很稳,但路为知能看到他下颌线绷得很紧。
“上次之后,他回家有没有说什么?或者他家里人有没有来找过?”安砚深低声问,像是问路为知,又像是自言自语。
路为知摇头:“没有。他这几天都挺安静的。”
到了医务室,安砚深把铁牛小心地放在那张简陋的床上。校医不在,安砚深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体温计和听诊器——他似乎兼任了半个校医。
他给铁牛做了简单的检查,脸色越来越凝重。
“可能是胃的问题,也可能是别的……”他放下听诊器,看着蜷缩在床上、因为疼痛而小声呻吟的铁牛,眼神复杂。
“得去镇上的卫生所看看。”安砚深做出决定,“顺便,去他家一趟。”
两人的关系虽然还很紧张,可毕竟孩子的健康更重要,路为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次家访,比去薇薇家时气氛更加沉重。
铁牛家条件看起来比薇薇家稍好一些,至少房子是砖瓦的。但一进门,一股混杂着食物馊味和烟酒气的浑浊空气就扑面而来,让人胸闷。
铁牛的母亲,一个面色黄肿、眼神浑浊的中年妇女,正坐在堂屋的小凳上摘菜。看到安砚深抱着铁牛进来,后面还跟着路为知,她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没什么表情。
“安老师来了。”她语气平淡,甚至没放下手里的菜。
“铁牛妈,孩子又吐了,肚子疼得厉害。”安砚深把孩子小心放在屋里一张躺椅上,语气尽量平和,“我们得带他去镇上看看。”
铁牛妈这才慢腾腾地放下菜,走过来瞥了铁牛一眼,嘟囔道:“咋又娇气上了?肯定又是偷吃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喝点热水躺躺就好了,去啥卫生所,瞎花钱……”
路为知听着这话,一股火气直往头顶冲,忍不住开口:“阿姨,铁牛疼得脸都白了,不像小事!万一……”
安砚深用眼神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安砚深蹲下身,看着铁牛妈,声音沉缓却有力:“铁牛妈,孩子不是娇气。他已经连续两次在学校吐了,还伴有剧烈腹痛,这很可能不是简单的肠胃炎。拖久了,小病会拖成大病的。”
“能有啥大病?”铁牛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们地里人,皮实得很!他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发烧四十度还下地呢!就你们老师金贵……”
她絮絮叨叨,核心意思就一个:没必要看,浪费钱。
安砚深耐心地听着,等她说完,才继续道:“看病花的钱,如果家里紧张,学校可以先垫上,或者我想办法申请补助。但孩子的身体不能耽误。”
“哎呀,不是钱的事!”铁牛妈显得有些不耐烦,“就是没啥大事!你们快把他弄回学校去吧,躺这儿碍事!”
路为知站在一旁,看着铁牛妈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又看看躺椅上因为疼痛而蜷缩着、却不敢吭声的铁牛,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原来,最大的阻力,有时候并不来自显而易见的坏人,而是来自这种根深蒂固的、近乎麻木的忽视。它像一堵柔软的、却无法打破的墙,让人窒息。
安砚深沉默了片刻,似乎也知道再劝无用。
他站起身,从旧钱包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铁牛妈手里:“这钱您拿着,不是给您的。是给铁牛看病的。明天,最迟明天,必须带他去镇上卫生所。如果不去……”
安砚深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我会请村长和支书一起来家里坐坐。孩子在学校接连病倒,家里不管不问,这事,说到哪里都不占理。”
铁牛妈捏着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安砚深不再多说,看了路为知一眼:“走吧。”
两人沉默地走出铁牛家。院外的阳光很好,路为知却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为什么……”他声音发涩,“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
安砚深走在前面,脚步沉重。他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不是不在乎。是习惯了。”
“习惯了自己苦,也习惯了孩子苦。觉得忍一忍,熬一熬,就过去了。”
“穷和病,在这里太寻常了。寻常到……麻木了。”
路为知不再说话。他看着安砚深沉稳却透着疲惫的背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安砚深每天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沉重而无力的现实。
他不仅仅在教书。他更像一个逆流而上的纤夫,用尽全力,想要拉动那些深陷在贫困、愚昧和麻木泥潭中的小船。
而自己,之前那些天真的热情和口号,在这巨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可笑。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一次,路为知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一起抗”的空话。
他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跟在那座冰山后面。
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沉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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