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她没点灯,任由暮色漫进房间,将自己裹在一片昏沉里。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凉意,耳边又响起她昏迷时的呓语,缠得她心头发乱
她想去找她问个清楚,脚刚迈到门口,又猛地缩回——她算什么?一个连探望都要藏着掖着的人,凭什么去问?
指尖绞着帕子上的流苏,直到那丝线被扯得松散,她才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滋味,像捧着一团火,怕烫着她,又怕自己握不住,眼睁睁看着那火苗忽明忽暗,却连伸手护一护的勇气都没有
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胸腔,乱得让她无措,只能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间,任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念头,像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她身着素色裙裾,头上只有一支银钗松散着便恍惚着走出将军府的大门。她踩着石板路往河边走时,晚风正卷着荷叶的气息漫过来。街道旁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反倒衬得护城河里的灯盏愈发清亮——纸糊的莲花灯、油皮罩的小灯笼,顺着水流轻轻晃,把影子碎在波纹里,像撒了一把会呼吸的星子
她找了块临水的石阶坐下,裙摆扫过青苔,带起细微的潮味。有盏莲花灯被水草绊住,内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字眼在她的眼中发颤,随后又在她脚边打了个转,烛火在里面忽明忽暗,像谁眨了下眼。她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纸面,灯盏却忽然挣脱束缚,悠悠往前漂去,把她的影子也扯得长长的,跟着水流晃啊晃
有些事情并不是无缘…她也不想任何人为难
对岸的夜市还在吵,叫卖声混着瓷器碰撞的脆响飘过来,却被河水滤得软软的。她数着灯盏玩,数到第七盏时,有片荷叶突然歪了歪,把灯影搅成一团模糊的金,她忍不住笑出声,惊飞了石缝里栖着的小蜻蜓,翅膀掠水的声音,倒也平复了一丝郁闷
竹骨绷着的米白棉纸在风里轻轻晃,像笼着半透明的月光。摊贩老板递来一支细笔,她低头蘸了墨,笔尖悬在灯面上顿了顿,最终落笔
/一生平安 婚姻圆满/
付过钱后,赵雅芝捧着纸灯走到河埠头。指尖碰过水的凉意,将灯轻轻推出去。烛火在里面明明灭灭,映得那八个字忽深忽浅,像沉在水底的星子。纸灯顺着水流慢慢漂远,绕过石桥的拱洞时,被晚风斩断载着没说出口的期盼。或许是天意使然,或许她们确有羁绊
“上天啊,你连同我这最后所求,也要磨灭吗……”
赵雅芝望着那盏灭了的莲花纸灯越漂越远,风又起了,吹得柳枝扫过她的胳膊,轻轻的,倒比刚才自己掐着掌心的力道温柔些
“你失约的护城河的灯盏,我替我们看了”
她深吸一口气靠在了柳树根上,肺里灌满了水腥气,倒把那股子昏沉压下去了点,就这般意识一点点模糊
/红烛燃得正旺,映得将军府喜气洋洋。她攥着手中的红绸,指节因太用力而泛白,喉间滚动着那句练了千百遍的昵称,心像揣了团火,烧得她的指尖都在发烫
骨节分明的手颤颤簌簌,盖头被轻轻掀起,金线绣的鸳鸯在烛光里颤了颤。她屏息望去,却猛地僵在原地——不是她!
眼前的女子眉眼温顺,鬓边插着精致的珠花,满心欢喜抬眼时,眼底的羞赧陌生得刺人。这不是,不是那张李思思朝思暮想的脸
李思思猛地睁开眼,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眼前却清晰得很——是她坐在床前捏着手帕为她擦汗的模样,鬓边插着她送的银钗,抬头时桃眼潸然泪下
“阿芝!”她哑声唤,惊得自己一身冷汗。方才分明是梦,梦里她还替她擦去额角的汗,指尖温软得像春日的风
帐帘被她一把扯落,伤口撕裂的疼也顾不上了。她踉跄着穿过回廊,廊下的灯笼晃得她眼晕,却死死盯着那扇熟悉的窗。推开门时带起一阵风,案上的砚台还是凉的,平铺着那张只映了一角的画
可房里空得很
只有穿堂风卷着烛火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屏风孤零零的,像被人剜去了一块。她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跳得又急又痛
“来人!”她迫切的大喊
侍女急匆匆赶来“将军…”
“赵姑娘呢?你们怎么照顾她的?”李思思的话语没有一丝往日的沉静
侍女愣住了连忙跪地
“还不快去找!找不到人!唯你们是问!”她顾不得自身现在的状况也捂着胸口下的伤口晃晃悠悠跑出门。“阿芝…你是在怪我吗,别离开我!让我快点找到你好吗”
伤口被冷风一激,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可她一刻也不想停
明明灭灭的烛火把河面染成一小片金红时,将军的靴底已磨得快要透底。腹部的伤早冻得麻木,血腥味混着汗水浸透了衣襟,她却在看见那株柳树时,突然定住了脚步
树下竖着几支枯败的芦苇,一个瘦小的身型蜷缩在那里,像只被冻僵的雀儿。青丝散乱地贴在颊边,唇瓣冻得发紫,手里还紧紧捏着个东西——是那半块玉珏
“芝芝……”她喉头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踉跄着奔过去时,杂草被踩得簌簌响,惊得她睫毛颤了颤,却没醒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指腹触到的皮肤冰得刺骨。这才发现她袖口沾着墨,可她……写了什么?
“我来带你回家”她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怀里人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嘤咛,竟下意识往她的怀里缩了缩,这样的场景从来没有过……
将军低头,鼻尖抵着她冻得冰凉的发顶,眼眶猛地热了。她拢紧了怀里的人,用自己带血的衣襟裹住她,哑声道:“阿芝我带你回家,回家就不冷了”
李思思俯身时将她轻放于床榻,伤口被牵扯得闷痛,她却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怀中人。她睡得很沉,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泪,被她温热的掌心轻轻拂去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温水浸过的帕巾晾得半干,李思思蹲在榻边,一点点替她擦去脸上的水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拂拭易碎的珍宝
她的发丝沾在颊边,李思思用指尖小心翼翼拨开,忽见她唇角动了动,像是在梦呓,声音细若蚊蚋。她凑近了些,只听见模糊的“得偿所愿”心口猛地一缩,伸手覆在她手背上,那里终于渐渐有了暖意
李思思转身关紧房门时,她用手掌抵着门板轻轻合上,动作轻得没发出半点声响
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究竟是缘 还是孽”
转过身来掖了掖锦被的间隙,赵雅芝的手触摸到一处冰凉潮湿处。她坐起身子,看向自己的手,一片鲜红染指,连同那素白纱裙上的暗色血迹惊在她的心头
她从卧房冲出来时,裙角被门槛勾住,踉跄着跌了半步,手里攥着金创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髻散了一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却顾不上捋
到了将军府偏院外,她抬手拍门的力道太大,木门发出“哐哐”的巨响,拍了两下才想起该喊人,声音带着哭腔的颤音:“温医士!温医士!快开门!”
温锦殇刚拉开门,她就从缝隙里挤了进去,差点撞到药架子,药柜上的几个药瓶晃了晃,她伸手扶住,指尖都在抖:“将军……将军她伤口又裂了,血止不住,您配的其他药……” 话没说完,气息就乱了,胸口剧烈起伏着
见温锦殇转身去取药箱,她跟在后面步步紧逼,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动作,声音发紧:“要最快见效的那种,加了麻沸散的!她肯定疼得厉害……” 说到“疼”字,她喉间哽了一下,慌忙别过脸,却看见自己的手正死死攥着她的衣袖,连忙松开,掌心已沁出冷汗
“赵姑娘…将军这伤,药石无医”她眼皮都没抬,只是将包好的药包用红绳系了个十字结——这是给将军配的药,结扣比寻常药包要紧三分,防止赵雅芝太着急洒出来
“我明白的”院角的药草在风里摇摇晃晃,像她此刻悬着的心
随后裙裾扫过石阶,留下一道慌乱的影子
她终于止了步,李思思的卧房半敞着窗,里面传来水声——是浴桶里的水晃荡的声音,混着她压抑的闷哼。她心里一紧,抬脚就往里冲,木门被撞得“吱呀”一声响
“将军……”
话音卡在喉咙里的瞬间,她看见浴桶里的水花还在荡。李思思赤着上身靠在桶沿,腹部缠着的白布已被血浸透,正往下滴水,她显然是被这声响惊到,猛地转头看过来,下颌线绷得紧,水珠顺着脖颈滑进束胸
“阿芝,你怎么来了…”
赵雅芝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想移开,却偏偏看见她腹部那道伤疤——是那日救她时留下的,此刻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李思思抬手想拉过桶边的衣衫,动作牵扯到伤口,又闷哼了一声
她端着药碗的手紧了紧,目光又落在了另一只手的药膏上。“我来给你上药……”她的声音极低,始终不敢抬眼
水珠顺着紧实的脊背往下淌,在腰侧积成一小汪,又顺着肌肉的线条滑进布巾边缘。李思思顺着床榻边缘坐下,那布条滑落了许多,露出一条沟壑……
赵雅芝的呼吸急促了,蘸药膏的指尖刚触到她胸口下方的伤口,她就猛地绷紧了肌肉。她的手顿住,抬眼时正好撞进李思思的目光里——她没看伤口,视线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疼?”她慌忙收力,指腹却不小心蹭过她的胸部,那里的皮肤滚烫,像藏着团火。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药膏蹭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白的痕迹
“阿芝莫怕~我不疼”她的声音有点哑,伸手想自己来,却被赵雅芝按住手腕。李思思的手比她大出一圈,掌心带着水汽的湿凉,覆在她手背上时,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烫
药膏抹开时,她的动作很轻,呼吸却乱了。药味混着她身上的水汽钻进鼻腔,她低头盯着伤口,却看见她脖颈处的水珠正顺着锁骨往下滚,滚到她手指能碰到的地方
“好了”她猛地收回手,碗底在案几上磕出轻响。抬头时,发现李思思还在看她,目光沉沉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慌忙转身,鬓角的碎发却扫过她的耳廓,两人都顿了一下
赵雅芝的袖口突然一紧,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固执。她猛地回头,看见将军的手正攥着她的袖口,手臂绷着浅淡的青筋
“芝芝别走”她的声音就在耳边,比刚才更低,眼神中透露出祈求,还有水汽的潮湿。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烫得她胳膊发麻
她看见她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垂上,忽然开口:“将军,夜已深沉,早些安歇吧……”
她攥着她的力道,不知何时松了些,却换成了更暧昧的姿态。指尖虚虚环着,像怕她跑了,又像怕碰疼了她
“别!别走”
“药上完了,我留下来还有什么理由吗?将军”赵雅芝知道该挣开她的手,却偏偏在她指尖那若有似无的触碰里,僵成了原地的影子
“将军,值得吗?这关乎你的前程和命运,圣命难违……你是朝廷命官,而我,只是沐风楼的戏子,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她看着她,忽然笑出了声,眼泪却掉了下来
赵雅芝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
“阿芝!倘若我非你不可呢?”
“倘若我说,对你!我甘之如饴呢?”她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风吹起她的裙摆,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再不会为谁停留
身份是天堑,一步之遥,却是永世跨不过的鸿沟。将军的深情仿佛是恩赐,却也是一把剜心的刀,让她明知无望,却偏在每个午夜,想起当年桂花酿中浮现着她的眼,痛得喘不过气来
而二人腰间藏着得那半块凤鳞螭纹玉珏,早已像块冰冷的石头,硌得心口生疼
她与她 皆是一夜无眠……
晨风扫过檐角的风铃,赵雅芝扶着门框往外走时,喉间的痒意再也压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来,她慌忙用帕子捂住嘴,咳得急了,眼前有些发花,她扶着墙站了片刻,帕子上晕开的浅红刺得她眼睛发涩
绕过回廊时,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她抬头,看见亭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将军穿着常服,背对着她,手里捏着那半块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断裂的边缘
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转身想绕开,喉间却又涌上一阵痒意,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亭下的身影猛地转过来
“阿芝!怎么咳成这样?”李思思快步走过来,眉头拧得很紧,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又扫过她攥着帕子的手。“许是昨夜受了风寒,来人!快去请温锦殇来!”
她慌忙把帕子往袖里藏,摇了摇头:“不碍事的,过些时日就好了”
她却没信,伸手想探赵雅芝的额头,指尖快碰到时,她下意识偏了偏头。她的手顿在半空,眼神暗了暗,转而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又细又快,跳得慌乱
她看着她手里那半块玉佩,忽然觉得喉咙更堵了。“一点小咳,不碍事的”
“碍事!我心疼!”她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她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掌心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一颤。“别!”她的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将军还有要事,别为这点小事费心”
李思思低头看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又抬头看她泛红的眼角,忽然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些:“阿芝!你的事从来不是小事”
风卷起二人的衣袍,带着淡淡的雪松和茉莉清香,赵雅芝望着她眼里的认真,喉间的痒意又涌上来,这一次,她没忍住,咳得更凶了,帕子从袖中滑落,那点浅红在晨色里格外刺眼
将军的脸色沉了下去,她慌了……
“阿芝!别吓我!”李思思的掌心带着未褪的寒气,却稳得惊人。赵雅芝虚软地蜷着,鬓边碎发黏在汗湿的颈侧,恍惚间只觉身子一轻,已被稳稳托起
晨风卷着晚开的桃花瓣,簌簌落在她的肩头。李思思垂眸时,一片粉白恰好掠过赵雅芝的鬓角,轻飘飘坠入她环着她的臂弯里
温锦殇匆匆提着药箱赶来,她抚在赵雅芝腕脉上的手微微颤抖,从药箱中取出像是备好了许久的药材
“将军…赵姑娘受了风寒,再加上心气郁结心火过旺,两相夹击损了脉络,实则这血是气逆带出来的”
她半蹲在榻边,玄色靴底碾着地上散落的药渣。指尖悬在赵雅芝汗湿的额前,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温锦殇轻咳一声打断
“将军,”她将方才写好的药方卷起来,背对着榻上的人往门外偏了偏头
李思思指尖顿在半空,目光仍胶着在她泛白的唇上,见她呼吸未乱,才放轻脚步跟着出去
“事到如今,你也要劝我吗?”她渗出冷汗的手紧紧攥着素色长衫
“将军!你早知她身体羸弱,便让我早些备好药方,盛春去寻求雪水浸泡这些时日又借阳光将它们暴晒晾干”温锦殇愣了片刻
无论是细节还是表象,温锦殇深知这位貌似突然闯进李思思平淡生活或者早已久埋于身心中的人是她的极爱与软肋,可她不得不承认
“是!我是要劝你,我要劝你得顺着她的心来,我要劝你…那是大启九五至尊亲手拟的旨,你别与抉择…”
温锦殇是她的私人医士跟随她这么些年,不是知己亦早已胜过知己,她未曾想过,她也劝她
她转身就这般立在门内阴影里,衣袍几乎与廊柱的暗影融在一起
侍女端着药碗俯身时,她的目光跟着那勺琥珀色的药汁动,见她蹙眉偏头,喉间轻轻滚动了一下,才松了半口气。有药汁顺着唇角淌下来,侍女忙用帕子去擦,李思思指尖在袖中蜷了蜷,终究没动。直到最后一勺药喂完,侍女盖好碗盖轻手轻脚退出来,她才抬步往榻边挪了半尺。目光落在她刚喝过药的唇上,泛着点温润的光,呼吸也似乎比先前匀了些
李思思就那么站着,靴底碾着地上的花瓣碎屑,看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转身离开。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动了榻上人的梦。门被轻轻带上,只留下一道缝隙,又等了片刻,才渐渐消失在桃花树影里
回到寝殿内她失魂般坐于塌旁,又那般盯着手中的玉珏看了半晌
直到李克急步踏入门槛时她才收回了目光,“末将恳请将军,迎娶公主入府!”他抱拳跪于李思思身前,咬紧牙关眉头微蹙
“李克!旁人逼我,你也逼我!本将追求所爱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她情绪波动极大,手不自觉的捂在了那处伤口
不知是伤口更痛,还是那剖心剜肉更痛
“不娶,抗旨;迎娶,欺君,我有的选吗?启国战乱已平,我自请镇守边关他都不允,将军之荣我不在乎,连同心爱之人我竟也抓不住。成也将军…败也将军…”她第一次当着下属的面曝出最为脆弱的一面
“或许,我真的别无他法”李思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晚间,她端着描金托盘进来时,靴底踏过门槛的声响极轻。青瓷碗里盛着琥珀色的露汁,面上浮着几粒完整的桂花,是李思思方才在后院中亲手摘的,指尖还沾着淡淡的香甜
她倾身半跪于榻边,臂肘支在榻沿,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她唇边。碗底还带着炭炉余温,烫得她指腹微微发红,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她的睫毛颤了颤
“阿芝~喝一些吧”她的声音很轻
赵雅芝的眼睫像沾了雨露的蝶翼,颤了三颤才缓缓掀开。起初目光是散的,掠过她捧着碗的手,掠过碗里浮沉的金桂,才慢慢聚焦在那汪琥珀色的露汁上
喉间似有暖流漫过,带着桂花的甜香熨帖了先前的苦涩。她望着那几粒打转的桂花,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滚下来,砸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小口小口吮着那清甜的露汁,喉间滚动的弧度落在李思思眼里,比碗中晃动的桂花还要柔和
她的指尖托着青瓷碗底,见碗里还剩小半汪露,桂花浮在上面微微晃
檀木桌离榻不过两步,她走过去放下碗时,碗底与桌面相触,只撞出“嗒”一声细响,像怕惊了什么似的
“阿芝…我答应你!此情,定不负,朝朝暮暮”话说出口时,脚底也似被灌了铅,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也不曾回头
赵雅芝扶着榻沿慢慢坐起,锦被从肩头滑落半截,脚刚沾地,膝头便软了软,她扶着墙挪到檀木桌前,指尖刚触到青瓷碗时,身子忽然一晃
“哐当”一声轻响,碗沿撞在桌角,剩下的桂花露泼了出来,琥珀色的汁液顺着木纹漫开。似迟迟的情丝,一滴…两滴…一更…二更…一年…五年…九年……
真长……这寂寂的一刹,终归是那时二人未说出口的情话
“李思思,这桂花露真的好苦…我再也不想喝了”
“长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如鲠在喉,长痛细水长流。我亦深知,世间事本就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赵雅芝的指尖想去捡那片沾了露汁的碎花瓣,却因脱力撑在地上,指腹按进冰凉的水渍里,泛起一阵颤
不是不愿,而是,无缘;或许应当再早一些
翌日晨光结在宫门前的铜狮鬣毛上,李思思抬手按住腰间佩剑时,指腹蹭过剑鞘上昨夜被自己摩挲出的温热。内侍苏维尖细的唱喏声从朱漆门后漫出来,她深吸一口气,靴底碾过阶前半融的薄冰,发出细碎的裂响
"抚国将军李思,觐见——"她抬手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盘金绣的麒麟补子,指尖再触到领口时,才觉出指尖冻得发僵,像握着块冰
大殿里的地龙在盛春还烧得正旺,混着龙涎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祈渊穿着明黄常服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棋盘上的残局还停留在那日她入宫求陛下收回旨意时的模样
"臣,李思,参见陛下。"她单膝跪地时,甲胄像拉满的弓。殿角的金鹤香炉里,龙涎香正丝丝缕缕往上飘,缠着梁上悬着的鎏金灯笼,把祈渊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爱卿此番前来莫不是相通了?"祈渊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结冰的湖面,在她耳膜上撞出闷响
李思思撩起袍角跪下,甲胄与金砖地面相触,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臣,遵旨”三个字从齿间挤出来时,下颌的肌肉绷得发紧,连带着后槽牙都酸了
陛下笑了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笃"地一响。"听闻你旧伤复发,爱卿在府中修养得可好?"
"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好。"她答得倒顺,指尖却在袖中握紧了那半块玉珏——是她从不离身的…
陛下放下棋子,茶汤在盏中漾开一圈圈热气,"三日后便是吉日,礼部已拟好仪程。永宁性子纯良,爱卿......"
李思思抬头时,正撞见陛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初入军营,陛下拍着她的肩说"国之利刃,当以社稷为先,是于我大启之良才",那时她背后还没有那道贯穿锁骨的伤疤,也还没有那凉亭徐徐飘来的桃花是如何落在她心上人发间的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她再次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闻到砖缝里陈年的香灰味,还有那抹淡淡的桂花忧香
十二年间淡漠而又深沉的情感,倒终是抵不过启皇所托…可这像是一句未说完也不想说的话
退出大殿时,她抬手按住胸口,那处挚爱亲手抹上的药液像是块烧红的烙铁,虽已过去良久,却偏偏在此刻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寝殿内,赵雅芝素手执玉笔,望着案上那绘了半幅的卷轴,往昔与心爱之人的过往,如潮水般涌来
而彼时,她立于不败之地,望着广袤天地,却不曾有当年那般意气风发,“小哥哥,等我们下一次再见,我要亲手为你画一幅梁州的‘万里江山图’来”她立在她身侧,笑言
如今,那人虽日日相见却音容渐远,可自己承诺如针,刺在心底
“将军…我们已再见,这江山,权当这十二年后我们再次一同看过”
她蘸墨,笔锋游走,从巍峨山峦的苍劲轮廓起笔,墨色在宣纸上晕染,似层峦叠嶂间的霭霭雾气。绘江河,以灵动笔触勾勒九曲回肠,那奔腾的浪,是她曾奔赴疆场的热血模样
画至江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尽入卷轴,一如当年她同她走过的的梁国春色。画南戎画北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雄浑苍凉,是她这些年征战的远方
寝殿烛火逐渐昏黄,她那一袭红衣,艳如盛放的曼珠沙华。而此时竟已沾满墨痕,还有那卷轴竹林深处的那一抹泪花……
侍女念一缓步行至案前,手中捧着碗熟悉的羹汤
“赵姑娘,您要的桂花露”
赵雅芝指尖抚过画卷山河,似触到往昔温度。似当年她们并肩看尽的风景,如今只剩她以红衣为嫁裳,借这江山图,圆一场未竟的婚典
“谢谢你”
她垂眸时,红衣曳地,像把思念裁成了嫁衣的模样。她轻声呢喃:“将军…你猜我为何着红衣绘这江山图呢?”
尤其是画到中段那处凉亭城水,赵雅芝停笔凝眸的片刻,念一瞥见岸边一角,竟用极淡的胭脂色,点了两株依偎的垂柳,那日……是将军在护城河畔再次找到她时看过的景致
桂花露的热气模糊了念一的眼,她忽然懂了。这哪里是画江山,分明是把她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都揉进了山山水水里。她将参汤搁在案边,退至廊下时,听见殿内传来极轻的叹息,混着烛花爆裂的轻响,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未干的墨迹,一同封进了画里
“这抹红衣,权当是你已娶过我了;这大梁江山,权当作我赠你的大婚贺礼” 烛影摇红里,红衣与墨色交织,是她一人的婚礼,也是与旧约的无声和鸣
每一笔,都是思念,是她用丹青复刻的承诺。绘到梁州月升殿角,画卷展开,大梁万里江山在案,而她眸中,泪光与墨色交融,这江山里,藏着她与她的岁岁年年,藏着未说尽的情长,和再也等不到的求亲旨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忽有细密的雨丝斜斜飘进来,落在窗棂的檀木塌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抬眼望去,窗外那株桃树,此刻正被细雨裹着。新抽的枝桠上,几粒花苞怯生生地拢着,被雨打湿的花瓣尖泛着淡淡的粉,像极了她日日夜夜未干的泪痕
雨势渐密了些,远处的宫墙隐在濛濛水汽里,黛色的瓦顶被洗得发亮,檐下的雨帘垂成一道朦胧的线
貌似这样的雨天最适合临窗对弈
赵雅芝的眼前闪过她教她布棋…她为她研墨…棋子落盘的脆响,像是盖过了雨幕
可转眼间,只剩雨声敲打着窗纸,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这永远也不可能的时辰
她伸手,指尖触到窗棂檀木桌上的凉意,雨丝顺着指缝溜进来,湿了半截红袖。那桃树的影子映在窗上,被雨打得轻轻摇晃…
其实…什么都没有,也不会有
心口忽然发闷,赵雅芝转过身,重新望向案上的江山图。画里的山河再壮阔,终究抵不过窗外这场雨——它淋不湿画中的万里晴空,却能把她心里的那点念想,泡得发涨,又酸又涩
廊角的风铃被风卷着在廊下打着晃,李思思站在阶下,官服上被雨水冲刷后还滴着水,鬓角的发丝竟又多了几道白痕。内侍尖细的嗓音还在梁上绕:“陛下抚国将军劳苦,特将永宁公主赐婚于将军,择日完婚——”
她垂着眼,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玉,刻着鸾凤螭龙纹。另一半……想是该在她妆奁里,又或者也在她的腰间吧。可是李思思针对眼下的动荡,她确实猜不到那半块玉珏会不会被丢弃
那日沐风楼内,她的指尖蹭过她掌心,像羽毛扫过心尖,痒得她想把她揣进怀里即刻带走
可现在,怀里揣的却是公主的嫁妆礼单
雨水泠冽,带着桃花瓣一同砸了下来。恰巧落在她眉宇间,李思思猛然闭上眼,脸颊上那不知是泪滴还是雨痕淌在甲胄间
她已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凌乱,她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信誓旦旦,说定要禀明陛下求一道二人的成婚旨
如今雨落在她肩头了,将军府的主殿,却再等不到那同她一起看梁州的人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窗棂洇成一片模糊的木色。李思思刚解下沾着泥水的披风,抬头时,目光正撞进窗下那抹红
是她…
一袭红衣被雨气打湿了边角,贴在腕间,像朵被打蔫的红山茶。她就站在窗棂下,手里捏着的玉珏上滚着水珠,眼看就要坠下来。她望着檐外的雨,眉尖蹙着,那点哀愁像雨雾一样,漫在眼底,连带着那身鲜亮的红,都褪了几分艳色,添了些伶仃
将军的脚步顿住了
她想起那天在沐风楼内她也是穿这样一身红,鬓边的银饰叮当作响,比她当年征战时北域的风还轻快。那时她眼里没有雨,只有被她救赎的璀璨星光
可现在,她眼里的光被雨浇熄了
是因为那道赐婚的圣旨!她今日在大殿亲自求了旨,满城都该传遍了——抚国将军即将迎娶公主,风光无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道圣旨有多沉,沉得压垮了她藏在铁甲下的半颗心
她本应该走过去的,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替她拢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告诉她“别怕,我来了”
可此刻,脚像灌了铅。她是即将迎娶公主的人,袖口还沾着朝堂上的龙涎香,怎么配再碰她沾着雨气的红衣呢?
雨还在下,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她抬手,把那朵落在窗台沾满雨珠的桃花别在鬓边,指尖微微发颤
可这雨天竟没有半分盛春的样子,叫人瑟瑟发抖
李思思默默地退了半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她站在雨雾里,红衣被风吹得轻轻晃,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
就这样吧
让她安安静静站一会儿,别被她这满身的“隆恩”惊扰了
廊下的红绸还在飘,映得李思思眼底那点残存的光,像将熄的烛火。她对着陛下拱了拱手,声音里裹着冰碴:“臣,谢陛下隆恩”
转如今风铃寂寂,红绸刺眼。这泼天的恩宠砸下来,倒像是把她仅余的念想,埋进了三尺黄土里
朱漆廊柱上绕着盘金绣的囍字,檐角垂着的红绸被夜风掀起,猎猎作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啜泣。灯笼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把那些刺目的红映在青砖地上,成了一片斑驳的血影
李思思站在回廊尽头,胸口还残留着旧伤的钝痛,可这点痛,远不及满院红绸扎进眼里的疼。她明天就要娶公主了,圣旨上的“天作之合”四个大字,此刻正像烙铁一样烫在心口
赵雅芝手里捏着块半干的帕子,许是刚拭过泪,眼角还泛着红。她望着那片铺天盖地的血色,脚步像被钉住了,鬓边那支金钗在灯笼光下晃
/你看…今夜的将军府好美好美……/赵雅芝的手摸向发间的金钗
那是李思思请了最好的匠工,打了这支心形的样式。那时她笑着插在她的发间,说“这支金钗就是我的心意,阿芝且带好”
可明天,她要亲手为另一个女子插簪了
案上的万里江山图摊得极开,梁州的青绿山水在烛火下泛着沉郁的光。一笔一划都是她这几日心血的勾勒,却始终少了些什么
案角整叠着的素白的绫罗被烛火映得半透,衬出内里一抹洇开的嫣红。那红藏得极深,像极了李思思铁甲内衬里那抹护心的红
那抹嫣红仿佛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在烛火里渗出血水的囚笼
她的指尖在素白裙面上捻了捻,仿佛能触到那层隐秘的温热。梁州已覆,而启国江山那么大,大到能容得下千军万马,容得下圣旨赐婚的荣光,却容不下她藏在裙裾里的一点红,容不下她和她曾在凉亭边说过的约定
烛火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江山图上,小小的一团,像被青绿山水困住的孤鸟。她望着那片嫣红在素色下若隐若现,可只有李思思知道,她从不着素装,因为素色掩不住她眼底的空荡
/过了明日,我要低头,要屈膝,要喊“公主万安” 要看着你站在她身边,接受所有人的道贺…要偷窥着你们恩爱。不,不对,我只是将军府的奴仆,无名无分/赵雅芝捧着下人早早就已送来的汤药往口中灌,没有了平日里的苦腥,心里的苦却漫上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浓。原来有些苦,熬再久,也成不了甜的,只会越来越浓
/往后,她是她的夫君,是她的良人,再也不是……只会护着我的小哥哥了/她就这般倚在檀木桌上沉沉睡了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