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
弘农本是古郡,与京城东西相望,互为守卫。但二十年前及戎部族南下,不断骚扰,如今竟与及戎成犬牙之势。郡中武备松弛,不断有流民外逃,诺大古郡已有了颓败之势。郡里有一大河,名弘农涧河,穿城而过,向南汇入黄河。涧河东岸大山巍峨,西岸峻岭葱茏,西岸山岭之间有一关楼,名为函谷关,取匣径通幽之意。两河汇聚处有一三角河谷,夹在高山之间,地势略平,对面山岚叠嶂,雾气氤氲。千年道观太初宫便坐落在这三角河谷之中,西靠函谷关楼,东朝弘农涧河。太初宫本是始祖著经之处,藏有无数经书卷帙,高人名士层出不穷,本朝初期的时候还是天下第一大观。近年来人才凋零,如今观中掌教名为一尘,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却早已扛起掌教之责。
这日午课方毕,一尘在房中稍作歇息,听闻庭前嘈杂,他忙走到中庭,见那守门的几个小道士已吓得鸟兽散,有一个胆大的哆哆嗦嗦地向他禀报:“师兄 ,官兵又来拿人了。”一尘听见官兵二字就烦闷,近年弘农地界战事胶着,及戎时来侵扰,还只是掳掠些财务,而弘农守军却是从村庄抓壮丁充军,连道观也不能幸免,观中道士害怕充军,已经逃走了一些。老掌教灵宝道人当年一心抗戎,他深受教导,也以抗击及戎为责,但如今做了掌教,既不能勉强他人志向,也不忍心抛下这观中千年基业。眼下只能好言安抚众小道士,命他们去后院奉茶,自己打起精神应对来人。
来的一队官兵,约莫十数人,虽身着与弘农守兵一样的兵甲,却有说不上来的不同。一尘打量了几眼,心下恍然,这些士兵兵甲服饰簇新,马匹皮毛油亮,马上的军官身材魁梧,一口关中官话,怕不是京城来的?
为首的军官下了马,客客气气问道:“请问掌教何在?我等奉圣旨前来寻人。”
一尘答道:“贫道便是掌教一尘,官爷所寻何人?”
军官讶异到:“我记得这里有个老道士,功夫挺好的,还在军中操练过士兵,他不在了吗?”
一尘答,“那时贫道的师傅灵宝道长,五年前已仙逝了。官爷是特地来寻访师傅的吗?”
军官忙到:“掌教请节哀,我们不是来寻灵宝道长的。在下何斌,京兆金吾卫校尉,此行另有职责,可否去内堂说话?”
一尘忙道,“请随我来。”
何斌与另一军士跟随一尘来到内庭正堂,其余人在前庭四散开来。小道奉上茶水,一尘亲自捧了一盅向何斌奉上,何斌看着一尘的手指,显然吃了一惊,但并未说什么。何斌目送小道退下,才从怀中拿出一卷画轴,展开询问:“掌教可认识此人?”
一尘定睛细看,画上之人一袭道袍,年纪约摸三十余岁,乌发高髻,青白道袍,面容清俊,剑眉星眸,斜佩长剑,长身玉立。画像颇为传神考究,与世面一般画作不同,似出宫廷画师之手。
一尘摇摇头,说道:“不认识,我观中只有几个烧火老道,几名小道士做洒扫杂役,并无此等神仙人物。”
何斌继续问到:“即便观中现无此人,从前呢?这几日有无游方道人来此?可有长相相似的?”
一尘回答:“这些年老是打仗,师兄们有外出的有还俗的,但皆非画中之人。游方之人如今也少了,各处道观都不太平,谁知道出去了还回不回得来呢。确实没有见过此人。”
何斌盯着一尘,似是要看透他说的是真是假。一尘神色并无异样,从容捧起茶盅抿了一小口。何斌从副官手中接过另一幅画卷展开,问道:“那这个人呢?”
一尘瞄了一眼,画上是个华服少年,脸带稚气,清秀可爱,显然出自一位画师之手。一尘笑到:“这位小公子也不认识。我自小在这山间草观长大,还从未见过京中贵人呢,这是哪家府上的小少爷啊?”
何斌含糊了一声,收起画卷,正色说道:“此二人身份非同小可,那道士劫持了京里的贵公子,若他逃窜至此处,务必向弘农郡杜太守处报备。告辞。”
一尘将二人送出院内,见那十余名军士竟已将道观三进院落搜寻了一番,扔出一些书籍名册、道袍法器之物在院内清点。一尘骇然,厉声问道:“此是何意?我已说了不认识画上二人,莫非何将军还要抄家不成?”
何斌冷笑一声,说道,“我已告知道长,这二人身份不寻常。今日便算了,他日若有藏匿之意,你这道观里面所有人性命不保!”
一行人扬长而去,马蹄扬起阵阵灰尘,一尘掩面咳了半晌,才回过神,命小道士收拾院中散落之物。俄而师弟回复少了一本名册。
一尘进到书室查看,刚才军士盘查之物已被小道整理完毕,果然名册架上少了最上面一本。太初宫号称历经千年,少则也有几百年,虽也有断绝,但那历年的名册却是积了几个书架。本朝以来按时间为序,三十年一册,放在最上一格,然而最新的一本名册已然不见。一尘心下了然,应该正如他猜想的那样,但却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那人的名字并不在被搜走的名册上。
一尘回到自己卧室侧畔的小书房,从茶几下面的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札,翻到其中一页细细摩挲,只见那页上一副手绘小像,画中似是严冬,风雪山路上,一名打柴少年背着一大捆油布,油布里面裹着柴枝,那少年穿着短襟棉袄,扎着腰带绑腿,手持柴刀,踏雪而来。少年面容与方才军士所拿画像有几分相似,但却年轻许多,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一尘喃喃自语,“师兄,是你回来了吗?”
翌日清晨,一尘吩咐师弟松风看家,交代了若有官府再来人如何如何回答,自己骑了一头青驴,背了一个褡裢,从函谷关后面的山间小道往西去了。
【古道】
詹佶觉得自己像在烤火,像是父皇和皇兄喜欢在房间里多放几个炭盆,有时热的他透不过气来;一时又冷得发抖,像在宝清观后山贪玩摘雪中的松果,冻坏了手被师傅呵斥,呵斥完又给他细细捂着。身体好像小船一样在大海里漂浮,虽然他没见过大海,但他知道大栗的东边,梧江的尽头就是大海。飘啊飘,不知道飘了多久,他睁开眼,看了看四周。
这像是一间破庙,有个残破的泥塑娘娘像,他就躺在塑像脚下的干草堆上,身上盖着一个薄薄的青色棉袍。一个青年穿着月白长衫,在旁边看着他,手中拿着濡湿的棉帕,像是刚给他擦过脸。青年温声道:“你醒了?你睡了一天了,还有点发烧,现在头晕吗?”
詹佶忽然想起晕倒前看到的那个月白身影,应该就是面前这个青年了。他还把他错认成师傅了呢,嗯,他们都穿着道袍,面容也有两分相似,不过这青年比师傅年轻多了,他也是道士吗?
詹佶想起城墙上挂的自己画像,又看看青年手中的棉帕,警觉起来。说道:“你是何人?此处是哪里?”
青年回答:“此处是潼关城外的娘娘庙。兄台昨日身体不适晕倒,我已替你诊过脉,并无大碍,应是劳累所致。在下道士一尘,兄台如何称呼?”
詹佶嗫诺到:“我叫……阿吉,嗯,是……吉祥的吉。多谢道兄相救,我……就此告辞。”说着便要挣扎起身。
一尘忙扶住他,“阿吉,你先不要起来。你现下身子还虚,等烧退了再上路不迟,你饿不饿?我这有些吃食。”
他转身从地上的纸包里取出一个饼,递给詹佶,“吃个肉夹馍吧,街上刚买的,还热着呢。”
詹佶已经连日没有吃过热食,没有闻过肉味,此刻闻着扑鼻的肉香,顾不得矜持,立刻从一尘手中接过饼,大口吃了起来。
一尘微笑看着他,默默拔下一个葫芦的塞嘴,把清水放在他身前。吃完肉夹馍,又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清水,詹佶抹着嘴巴,这才觉得头脑清明,通体舒泰,身上的酸痛也去了大半。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一尘一眼,心里盘算着此人是敌是友。
一尘温言到,“阿吉弟弟,我看你不像本地人吧,是不是投亲访友?这路上有土匪,说不好还有外族蛮子抢劫,若是顺路的话,不如跟我同行吧。”
詹佶看他言语温和,面色友善,又穿着和师傅相似的道袍,心下一动,问到:“你也是道士吗?你是哪个道观的?”
一尘坦然说道,“我是弘农太初宫的,来此寻人,眼下正要回去呢。”
“太初宫?”詹佶惊道,正要说自己也要去太初宫,还是生生忍下,问道:“那你寻人寻到了吗?你寻找何人?”
一尘看着詹佶的面容,小脸擦得干干净净的,分明就是那日画像上的小公子。他并不说破,只是笑到:“也没有完全寻到,许是兵荒马乱的,不好寻找。不如我回家慢慢等他。”
回家等他?詹佶想起师傅临行前的话,也是要他去太初宫等他吧,眼前的道士与师傅同出一门,似乎是可信赖之人,不如就跟他一起上路。詹佶下了决心,说道,“一尘道兄,其实我也是个道士。仰慕太初宫名声已久,也想参访拜见祖师著经之处,不知道兄可否应允?”
一尘笑答,“那是自然,天下道友系出同源,本是一家,等阿吉身体好些我们就出发。”
前几日下过雪,这两日已经晴朗,地上开始化雪,甚是泥泞。枣红马拴在娘娘庙门外,和一头小青驴正在吃干草。看见两人出来,兴奋地嘶叫了一声。一尘走过去在红马鬓间摸了两把,红马亲热地蹭了蹭一尘的衣服,把詹佶看呆了,这马除了师傅,谁都不亲近,连对他都是爱理不搭的,对这陌生的青年竟是亲近。
青驴走在前面,红马尾随,两人骑着坐骑出了小庙,往东拐了几拐,走到一条山路。一尘说道,“阿吉没有出过远门吧,这是函谷古道,知道的人不多,往东几十里就到我们太初宫后山了。可比官道近多了呢。”
詹佶暗喜,他正愁如何说服一尘不走官道,这小路正合他意。
一尘一路上话不多,却处处妥贴,也不多问他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只是随时照顾着他身体,看他一有疲乏便找避风温暖之处进食休憩。詹佶觉得一尘既像又不像师傅,师傅是急性子,话又密,像炭火一般热忱;一尘温文尔雅,说话如清风拂面,像冰莲一样清爽。詹佶暗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又拿他和师傅比上了。
山路时而狭窄,时而被荒草枯枝埋没,一尘折了根粗树枝在前面开路。他怕詹佶劳累,慢慢压着脚程,行了快一日,天擦黑时终于出了山,眼前开阔处是一个关楼,残砖破瓦,断垣衰草,与詹佶心中的雄关相去甚远。一尘看出詹佶所想,说道:“这函谷关楼久已废弃,如今人往京城去都走官道,这在前朝可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是个古战场呢。”
绕过关楼,不远处就是一座大观,重重殿宇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隐没在夜色中。一尘嘱咐詹佶在暗处等待,自己拾阶而上,与门房的道士耳语了几句,又折返回来接詹佶进院。看出詹佶疑惑,解释到:“前日里有官兵骚扰,我怕他们还在观中,方才已问清楚观里平安,无人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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