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一尘负着一元遗体,詹佶牵着青驴,两人一驴,在古道中沉默前行。大枣昨夜就焦躁不安,无论如何牵不出来,一尘怕吵醒前院众人,只得悄悄牵了青驴背负杂物。詹佶要把遗体放在驴背上,一尘不允;詹佶要自己背,一尘也不允。詹佶还没见过他如此固执,也只能依他,心中感念师叔和师傅竟兄弟情深至此,可怜甫相见便天人永隔,又不能在堂前守灵,也只能用这样近于自苦的方式悼念。
詹佶牵驴跟在后面,瞧了一会儿,总觉得一尘走路姿势略有古怪,一瘸一拐的,双腿似乎吃不上力,前几天看他走路并无异常。忍不住问道:“师叔,你的腿怎么啦?你崴到脚了吗?让我背一会儿吧。”
一尘回头笑笑:“无事,刚才在屋里坐麻了。”
“麻了?这都多久了,怎么还越走越麻?”詹佶嘀咕道。
“你说什么?快跟上吧,一会儿天亮了。”一尘这次头也不回,腰腹间悄悄发力,尽力调整走姿,詹佶也 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只道他腿不麻了。
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尘环顾四周,说:“到了。”
此处山路仅容二人并辔而行,两边山坡陡峭,零星长着树木。此时天寒地冻,树木大多干瘦枯峭,仅有北坡一株松树挂着层层雪塔,尚有葱茏之意。那松树被雷劈了一半,只余一边,看着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歪个脖子,却还顽强生存着。一尘走过去把一元遗体轻轻放下,松树受到震动,松叶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了一地,覆在一元身体上,像盖了一层白被。
詹佶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师傅埋葬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远离人烟?
一尘看出他的疑惑,轻轻答道,“这是我们初遇的地方,也是你师傅救了我的地方。
“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吧,现在先干活。”
一尘从驴背拿下工具,奋力挖了起来,詹佶忙也上前帮忙。
挖到一人深的时候,一尘突然停下,从坑里捡起一个油纸包。他端详了一会儿放在一边,又埋头接着挖。
一尘将坑底覆上松针,又铺上从观中带来的草席,然后才将一元遗体平放在席上,又将自己身上的月白缎面灰鼠毛领子带里棉斗篷脱下来盖在一元身上,用斗篷帽子盖住一元的脸,低声默念了几句话,挥下第一楸土。
埋葬已毕,一尘撮土为香,垒石为碑,和詹佶对着孤零零的坟茔磕了几个头。一尘哽咽道:“师兄,委屈你了,来日必迁你遗骨与师傅合葬。你在天保佑,我和詹佶必定为你和齐娘娘报仇雪恨。”
一尘默默收起刚才挖出的油纸包,让詹佶坐上青驴,两人快步回了太初宫,此时天色未明,雄鸡未报,前院众人香梦沉酣,并不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除夕】
詹佶到底是少年人,在青驴背上就已经东倒西歪,上下眼皮子打架,此刻回屋便大被一盖,沉沉睡去了。
一尘却有许多事要忙。今日已是除夕,按规矩要带领众人洒扫祭台,准备茶酒、素食、果品等祭物,祭拜三清和老祖。若有附近村民来上香请愿,祈福摇签,也要回应些法事乩言,保证正殿香火旺盛才是。好在近年 及戎作乱,村庄凋零,流民四散,城里人也嫌远不来太初宫上香,是以除了几个老弱香客,并无外人到访。
一直忙到半下午,一尘让厨下多做了几个菜,丹房刘老道又包了饺子,众人热热闹闹地竟有了些过年的味道。一尘自己装了食盒,给詹佶送到后院,嘱咐他吃完饭消消食,困了就睡,自己晚上再来陪他守岁。詹佶眼角还有泪痕,乖巧地答应了。
一尘回到正堂,众人已在位置上坐定,就等着一尘来主持祭祀。一尘带领众人一拜天官,二拜地官,三拜老祖。又齐诵《三官经》、《北斗经》《道德经》,以三炷香敬三清。再对历代掌教道长牌位一礼三叩,敬神灵,思祖先,祁福祉。
礼毕,一尘招呼众人去膳堂落座。他食量甚少,一日两餐甚至一餐,所以平日并不与众人一起用餐。但今日不同,不仅是年夜饭,他还有其他话要对众人说。
丹房的老刘论辈分是最大的,是灵宝道长的师叔。但他一向沉默寡言,又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朵,平日除了做饭,就是研究丹药,很多小道士都不知道他的辈分,只是老刘老刘乱叫着。
一尘恭恭敬敬斟了一杯素酒递给老刘,说道:“刘叔祖,这里您辈分大,晚辈们平时有什么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您多包涵点。”
老刘憨笑了一声,说道:“好说,好说。”
众人动筷,酒过三巡,席间渐渐热闹起来。众人酒酣胸热,小道士们咯咯笑着打闹,松风、柳池几个青年道士开始猜拳,老道士闭目养神,小小太初宫便如那寻常人家几代同堂一般,竟有几分天伦之乐。
一尘眼眶湿了,他想起小时候刚来到这里,道士火工知客足足有百十余人,还还有专门来学武功的俗家弟子。每月都有络绎不绝的游方道人慕名而来,师傅与他们谈经论道,闲暇之余便去操场给他们指点武功。师傅不在的日子就由师兄带他们练功。香客也多,香膏贡品堆积如山。短短一二十年间,及戎部落杀过黄河,就在黄河南岸安营扎寨,所过之处有的村庄寸草不生,有的沦为牛羊牧场。香客道众死的死,跑的跑。师傅一心抗戎,经常去齐太守军营里指点操练士兵,齐太守亡故后师傅还组织附近村庄义士团练,只是官兵不抵抗,义军终是孤掌难鸣。师傅咽气之时,观里已不足三十人。如今虽坐不满一堂,但这是师傅留给他的家业,也是几百年太初宫一脉道心,如果在他这里断了道统,他如何面对九泉下太初宫的师傅师兄、前辈道宗!
但是再艰难的决定也要做,再难的话也要说。一尘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咳了几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一尘清清嗓子,对众人说道:“今日岁末,守了岁就是新年了。自从师傅把太初宫交到我手上,已满五年,如今咱们老的老,少的少,连几十年前鼎盛时三分人口都不到,我愧对师傅和列位祖宗。
及戎这几年越发猖狂,原本只在村里抢些牛羊财物,他们不敬神明,无所畏忌,这几年听说连庙宇道观都敢抢。我们太初宫有武功名声在外,他们还不敢来硬抢,只是打过几次秋风,但若是饿极了也保不准将来怎样,听说孟村娘娘庙、牛庄关公庙已被他们烧了个精光,看门老道都被烧掉了半个身子挂在门梁上。
我日夜思虑,就怕护不住护不住你们性命,也怕祖宗留下来这几卷经书卷宗、宝物法器保不住。今天晌午我清点了库房,今日先给大家把银钱发了。”
一尘示意松风把脚下箱子打开,他已按人头包好银两,每人一包。众人惊疑不定,茫然接了银钱包。
一尘继续说道:“师傅灵宝道长在时,嫉恶如仇,最恨及戎。他老人家若不是放不下观里,早投军杀敌去了。朝廷软弱,那年齐太守等不到援军,又没有军粮,苦苦支撑,没想到自己营里哗变,竟被心腹之人背刺。朝廷不仅将叛徒正法,反与及戎讲和,那以后也无人敢主战了。及戎越发得意,竟在弘农一带大肆抢掠,还把良田圈作牛羊草场。那背刺之人如今身着官服,还坐在衙门里作威作福。师傅如泉下有知,必难瞑目!”
众人想起灵宝道人风风火火的性子,齐太守殉国之后,他还带领一些义士游击抵抗。他在军营中染了疫病,送回观里不几天就抱恨归天了。那以后义军四散,弘农大好土地再无人抵抗及戎,只有郡守隔一阵子装模作样抓些壮丁,名为抗戎,实作苦役。
一尘太阳穴突突地跳,胀痛不已,他揉额歇息片刻,又接着说:“我知道大家都想过平安日子,但如今这形势已不容平安,朝廷新皇继位,自顾不暇;郡里奸人当道,坑害百姓;及戎狼子野心,日夜蚕食,眼见是想吞了我弘农郡大好河山,万亩良田。若及戎退了,大家都平安。及戎不退,河山受难,太初宫也难以独善其身!到时恐我众人亦是性命不保,道统难继!
我已决意投军抗戎,今日就是跟大家作别。若有想回家还俗的,盘缠足够;若想投奔他处道观,有我亲笔信印荐书;若想跟着我报国杀敌,我必当歃血为盟,兄弟待之!想留下看家的,这观中钥匙笼箱便托付与你,咱们观中殿堂巍峨,房舍宽敞,后院有菜园猪舍,后山也能开荒种粮,还有地窖地道能躲兵匪。观里无论老少,也都会些拳脚功夫,若守好门户,自保、自足不成问题。待击退及戎,家园平定,那时自有道友香客投奔,香火重盛!”
一尘说完,大厅静了片刻,有个小道士一时听不明白,只觉得要赶他们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旁边松风忙哄着让他们几个出去玩烟花爆竹。
一个老道擦擦眼泪说:“掌教的苦心我们如何不知,这几年也就咱们太初宫苦苦支撑,十里八乡的和尚庙 尼姑庵都跑没人了,我们这些老弱的,能去哪里!”
平时轻易不开口的老刘也道:“前任掌教的遗志就是赶跑及戎,护我家园。我们是老了,没力气打仗,掌教年轻,又是老掌教的得意弟子,你尽管去从军,家我给你看着!等你回来时还做掌教!”
几个老道附和,松风柳池等几个年轻的吵吵着要去投军,还有些默不作声自己思量的。
一尘含泪看着众人,不管每个人的决定如何,他们都像他的家人一样。他本是重伤将死之人,是师兄捡到他,救了他,师傅和太初宫给了他容身之所,如今他没有保护好太初宫,是他负了众人,不是众人负了他!
一阵喧嚣过后,众人安静下来,出去放炮仗爆竹的几个小子也溜了进来,悄悄听众人说话。
一尘看众人神情,知道都已做出了决定。众人一一开口,分别说了自己的打算。有几个要去投亲靠友的。老刘和三个老道决定留下,他们惯会农活,开荒种菜不在话下。几个孤儿本就无家可归,这时也决定跟老刘们一起留下。轻风柳池等几人热血澎湃,平素又最是崇拜信赖一尘,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尘出去闯荡。一尘热泪盈眶,仰头猛干一大杯素酒,说道:“好兄弟,今日便是你我结义之时!他日不求同生,只愿共死!今夜咱们不醉不休!”松风柳池也都含泪用大碗干了,众人也纷纷饮尽杯中酒。一时有依依话别的,有借酒浇愁的,也有不胜酒力早去歇息的,这一晚闹哄哄的,直至天明,桃符换旧,新年伊始。
一尘并不贪杯,众人热闹之时,他早已独自走出膳堂,夜色中穿过重重院落,走到那僻静的后院偏房。
一尘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他以为詹佶睡了,便在他枕头下面塞了个红布包,又给他拉了拉被角,准备离开。没想到詹佶一股脑坐起来,笑着说:“我没睡,你说过要跟我守岁呢,我在等你。”
一尘也笑道:“对不起,在前面跟他们说话,让你久等了。”
詹佶好奇道:“你们说什么呢?我刚听见有人放爆竹,我也想出去看看,以前师傅带我放过烟花,京城正月十五也有灯节,不知道弘农有吗?”
一尘看着他,这太平年月锦绣堆里长大的小皇子,以后怕是很多年都看不到烟花盛放了。于是笑道:“好,我带你去放。”
太初宫最高处的楼阁名为鸡鸣台,是一处战国遗迹。此阁靠山面东,风景绝佳,能观日出,若天气好还能看到紫霭东来,祥云环绕。二人拾阶而上,此时已是深夜,除了一尘手中的火折,周遭并无半分亮光。阁前有一平台,一尘停下脚步,笑说:“你看在这里放烟花好不好?不会吵到下面。”詹佶自是欣喜雀跃,什么都是好的。
鸡鸣台阁楼是个四面通透的敞轩,一尘坐在轩里的石桌前,静静看着詹佶将手中烟花爆竹燃尽,几声爆破声过后,夜空中安静下来,点点零星的火花闪烁,照着詹佶年轻兴奋的面容。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走过来,坐在一尘身边。一尘忙将披风给他披上,温声道:“冷吗?冷的话我们就回去。”
詹佶道:“不冷,在屋里憋了许多天,我想在这里透透气。”
一尘道:“好,那就在这里。”他把火折吹亮,又在阁楼角落寻到炭盆,翻了翻,捡那干净干爽的炭块燃了,放在詹佶脚下。
詹佶道:“师叔,你跟我说说话吧。你不是说要给我讲你跟师傅怎么认识的吗?”
一尘拨着炭火,眼中泛起柔光,他若有所思,慢慢道:“好,给你讲。说是认识,其实是师兄捡到了我。 我当时摔下山崖,就在那株歪脖松树下面。师兄那时刚入观学艺,是个俗家弟子,每日需要给观中背柴烧火。他力气大得惊人,背着一人多高的柴垛,还能将我抱起来……师兄将我带回观里亲自照料,后来我好了就跟着师傅师兄练功,只是我资质不佳,没学好。后来师兄走了,师傅也走了,就剩我在这里。”
詹佶本以为是惊心动魄的往事,却听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完了,不免有些失望。
一尘笑眯眯望着詹佶,说道:“怎么了,还想听故事?再听下去要冻僵了。赶快回屋还能再眯一小会,天亮就是新年了,你找找我给你发的压岁钱。”
詹佶想反驳,说自己才不冷,师叔才怕冷,但看一尘已拿盖子将炭盆盖住,熄了火,便不再言语,跟随一尘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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