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陷入了职业生涯中罕见的决策延迟。
金拉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晚风轻轻吹过,卷起她颊边的一缕碎发,路灯在她眼中投下明亮而狡黠的光点。
“需要我帮忙吗?”她明知故问,语气里带着揶揄:“我可以为你推荐几家米其林餐厅,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不提前预约,大概率也是没位置的。”
“不需要。”何易收起手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刚刚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一个国外的美食家App,交叉对比了谷歌地图的实时评价、餐厅的环境照片和食客评论,最终锁定了一个目标。
“跟我走。”他说完,便迈开长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金拉挑了挑眉,跟了上去。她很好奇,这位机器人先生的数据库,会给他推荐一个怎样的地方。
他们没有打车,而是穿行在华灯初上的静谧马路上。这里是旧法租界的核心区域,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夜晚的梧桐树显得格外温柔。昏黄的路灯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老洋房里透出温暖的灯火,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气氛安静得恰到好处,与几分钟前弄堂口的烟火鼎沸判若两人。
就在他们拐过一个街角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一只猫。
一只很普通的狸花猫,毛色不算油亮,身材清瘦,但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绿莹莹的,像两颗剔透的宝石。它不躲不闪,就那么蹲坐在路中间,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突然闯入的夜行者。
金拉立刻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柔软的笑容。她蹲下身,熟稔地伸出一只手,用气声温柔地呼唤:“咪咪,又出来巡逻啦?”
那只猫显然认识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噜,迈开优雅的猫步,走到她身边,用头亲昵地蹭着她的手指。
何易也停下了脚步,站在离她们两米远的地方。他看着蹲在地上的金拉,她的侧脸在路灯下,线条柔和,平日里那些锋利的、带刺的言语仿佛都被这夜色和猫咪融化了。
他不喜欢猫。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不可控的、逻辑之外的生物。猫的随心所欲,在他看来是一种极端的混乱。而且,从卫生角度看,一只街边的流浪猫,身上可能携带的细菌和寄生虫种类,至少有两位数。
就在他进行风险评估的时候,那只猫在蹭完金拉后,竟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何易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制止了这个略显失礼的举动。他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只潜在的生化武器慢慢靠近。
狸花猫走到他的裤脚边,停了下来。它仰起头,用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望着他,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金拉都有些惊讶的举动。
它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试探地蹭了蹭何易那条熨烫得笔直、价值不菲的西裤裤脚。
何易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动。
金拉蹲在地上,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她看到何易那副想躲又不能躲、浑身紧绷的滑稽模样,觉得比任何喜剧片都有趣。
猫咪蹭了一下,见他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开始舔自己的爪子,仿佛刚才那个亲昵的举动只是它一时兴起。
“它好像很喜欢你。”金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这只猫叫船长,这一片都归它管。它很高冷的,平时除了我,不怎么搭理人。”
“或许是我的裤子材质比较特殊。”何易用一种研究材料学的口吻,给出了一个最何易的解释。
金拉笑得眉眼弯弯:“也许吧。不过船长眼光很刁的,它能感觉到谁是好人。”
“好人是一个主观且缺乏明确定义的词汇。”何易纠正她。
“好吧好吧。”金拉举手投降:“那我们严谨的何先生,你的B计划餐厅,到底在哪里?”
何易看了她一眼,迈步继续前行。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名叫船长的猫,它已经蜷成一团,在路灯下打起了盹。
那一点点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裤脚上。
倒计时137小时40分。
何易选择的餐厅,是一家隐藏在老洋房里的北欧融合菜。
餐厅内部是极致的简约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的桌椅,每一桌之间的距离都经过精确计算,保证了最佳的私密性。空气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轻音乐,食客们都轻声细语,餐具碰撞的声音被巧妙地控制在最低分贝。
这里,是何易的舒适区。完美、安静、有序。
反而是金拉一走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侍者引他们入座,递上菜单。菜单也是极简设计,只有食材,没有花里胡哨的菜名。
何易用餐巾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餐具,语气里带着满意,“这里环境安静,服务流程标准化,菜品可溯源,这才是现代餐饮业应有的水准。”
金拉看着菜单,小声嘀咕:“冷冰冰的,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菜很快上来了。每一道菜,都像一件艺术品。精致的摆盘,复杂的烹饪技巧,珍稀的食材。何易吃得很满意,他能从分子料理的泡沫中,品尝出科学的严谨;能从低温慢煮的肉质中,感受到对时间的精确把控。
金拉也承认,菜很好吃。但这种好吃,是一种远离生活的、被供在神坛上的好吃。她吃着盘子里那片用液氮处理过的鹅肝慕斯,脑子里想的却是那家小店里热气腾腾会爆汁的生煎包。
金拉放下刀叉,决定打破这过于安静的气氛:“所以这就是你喜欢的生活方式?一切都清晰、精准,像这道菜一样,连酱汁滴在哪里都被设计过。”
“这是一种高效、可靠的生活方式。”何易纠正道:“混乱和随意,只会带来不可控的风险和浪费。”
“那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意外吗?”金拉好奇地问:“我是说,那种让你觉得……心跳加速、大脑一片空白的意外。”
何易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想起了在机场,那个突然通知他导游换人的电话;想起了在武康路那块差点让他摔倒的松动地砖;想起了刚才,那只突然蹭上他裤脚的猫。
这些,都是他人生中的意外。而它们,似乎都与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意外,是规划不周的产物。”他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你不好奇吗?”金拉换了个话题,身体微微前倾:“你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接待过的海外华人客户很多,但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特别?”
“特别像个机器人。”金拉直言不讳。
何易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我的父亲,他在美国开了一家中餐厅。我从小,就在后厨和前厅长大。”
金拉有些惊讶,这与她想象的精英家庭背景完全不同。
“中餐厅的后厨,是全世界最混乱的地方之一。食材的处理,上菜的顺序,客人的催促……一切都充满了即兴和偶然。我父亲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他总说,做菜要有锅气和人情味。但也因此,餐厅的经营效率一直不高。”何易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看到过太多因为流程混乱而导致的失误。所以从我记事起,我就告诉自己,我的生活,绝不能像一盘无法掌控火候的炒菜。它必须像一道精密的德国仪器,每一个零件,每一次运转,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金拉静静地听着。她第一次从他那些冰冷的条条框框背后,窥见了一丝过往的影子。原来他不是天生如此,他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在对抗另一种他所惧怕的极端。
晚餐在一种平静但不再那么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了。账单的价格很“好看”,何易面不改色地刷了卡。
在他看来,这是一次完美的晚餐。
他们走出餐厅,重新回到那条安静的马路上。金拉要从这里坐地铁回家,而何易的酒店就在不远处。
到了该说再见的路口,金拉停下脚步。
“谢谢你的晚餐,何先生。”金拉的语气里少了几分调侃,多了几分真诚:“虽然……我还是更喜欢我的生煎包。”
“意料之中。”何易说。
金拉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走出两步,她又回过头,看着站在路灯下的何易,他挺拔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对了!”她看向何易,眼神清澈,“你知道吗?刚才那只猫,它不是流浪猫。它是街对面那家烟酒店老板养的,每天吃得很好,只是生性自由,喜欢到处跑。”
何易愣了一下。
“所以,你那些关于细菌和寄生虫的风险评估,可能都是错的。”金拉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有时候,你眼睛看到的、数据分析出来的事实,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
她说完,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地铁口。
何易一个人站在原地,晚风吹过,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脚。那里除了几不可见的灰尘,什么都没有。
但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却仿佛又一次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一顿完美的、符合他所有标准的晚餐,不知为何,却没有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满足感。反而是那只猫,和金拉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让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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