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之后的寂静如同浓墨，沉沉压向方才热闹散尽的君府，月轮星转，高悬天心，清冷辉光泼洒，将黛瓦朱甍染上一层幽冷的银霜。二更的鼓点闷声递过街巷，已是亥初时分。
“喀——”
一道模糊的墨影，无声蛰伏在远处飞檐之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月华流转的瞬间，才勉强勾勒出一个劲装男子的轮廓，通体玄色夜行衣，脸上亦覆着黑巾，只余一双鹰隼般的眼在暗处窥伺，最引人注目的，是左眼上方有一个如凝固血滴般不大不小的圆形红斑。
暗流已然涌动，是谁，在暗夜中窥视着君府的呼吸？
那暗影并未久留，足尖在瓦片上一点，便如鬼魅般消融于无边夜色，前尘未远，后脚却另有一抹白影悄然浮现，立于屋脊。银面覆脸，唯露一双眸子，寒芒如冰潭之水，无声注视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
螳螂低鸣，黄雀在后……
——————韶雨阁——————
暖融的香氛混合着泉水的湿气，自内室氤氲而出。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久珬笑容晏晏地挑起珠帘，从内室出来，向门外的君柠妖屈身道，“二小姐，大小姐猜您今晚是必定不肯回自个儿院子安歇的，特命婢子请您进去，一道沐浴，好……说说话儿。”
君柠妖闻言，立时咯咯笑开，眉眼弯作新月，到底是嫡亲的胞姐，最是懂她的心意，半分不错！
抬手解下肩头雪色狐裘大氅，反手递给身后的灵淇，脚步轻快地便朝内室后头的温泉行去，待到温泉玉池仅隔着朦胧纱幔时，她灵机一动，故意捏了嗓子，声线酥软，拖着尾音调侃，“哎呀呀，今夜竟有缘亲睹美人出浴，这般艳福，可真是天赐……”
内室温泉池内，水汽蒸腾，久珋正小心伺候君析妍饮一碗苦涩药汤，药液刚滑入喉间，那熟悉的促狭调笑便穿帘而入。
“噗——” 一声，猝不及防，药汁全喷在了池边的丝帕上，久珋手忙脚乱地擦拭着。
“哟，姐姐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药，竟舍得吐了？”君柠妖眉眼带笑，故意扮作那风流浪荡的纨绔公子模样，捏着把折扇似的腔调，踱步过去，端的是欠扁至极。
“还不是被你这小蹄子恶心的！”君析妍佯怒，嗔怪地剜了君柠妖一眼，嘴角却不由得微扬。妖妖近来虽添了几分深沉莫测，但这骨子里的促狭淘气，倒是一丝儿没改。
“原来姐姐厌烦妹妹至此了？”君柠妖一听，立刻抽出腰间绣帕掩住半张脸，作势就要委屈地往外走，“罢了罢了，我还是回我那冷清去处吧……”
久珋见状，慌忙绕过池边屏风，一把拽住君柠妖的胳膊，笑着哄道，“哎哟我的好二小姐！大小姐逗您玩呢，您可千万别恼啊！”
话音未落，君柠妖倏然放下帕子，对着久珋扮了个大大的鬼脸，“哈哈哈！珋姐姐还是这般心善好哄！” 久珋瞧清帕下的鬼脸，这才恍然大悟，她这又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二小姐给耍了。
“好了，小促狭鬼，别闹久珋了。灵淇，伺候二小姐更衣。”君析妍见久珋气得小脸通红，忍着笑打起了圆场，灵淇上前，动作轻柔地为君柠妖宽去罗裳。
君柠妖立在水气迷蒙的池边，雪肤玉肌在温泉水汽中若隐若现。
久珋接过灵淇递来的华裳，仔细挂在远处屏风上，回转身时，眼底闪过一丝狭促的光，指尖如蝶翅般，极快地在君柠妖腰间软肉上轻轻一戳！君柠妖猝不及防，腰身一软，整个人便扑通一声栽进了温热的水池中！
“噗嗤……”久珋掩着帕子咯咯笑个不停，池中的君析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灵淇一开始有些懵，随即也被这情景逗得笑起来。
君柠妖从水里冒出头，朱唇微翘，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颈间，一副十足十的落水小猫模样，看起来可怜得紧，“好哇！珋姐姐几时也学得这般讨厌了！”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的委屈，可久珋对君柠妖太熟悉了，哪里还肯信她？撂下了一句，“奴婢呀，这还不是跟您学的！”就拉着灵淇便小跑着退出了内室。
望着落荒而逃的两人，君柠妖眼底笑意晕开，然后身子一转，水波轻漾，便向君析妍移去，“姐姐也不提醒我！哼哼，看招！”玉臂一扬，带起水花飞溅，君析妍默契地笑着闪躲，伸手回击。
瞬间，水声哗然，银铃般的娇笑声此起彼伏，如珠落玉盘，盈满了整个精巧的韶雨阁，外间守着的侍女们侧耳听声，早已习以为常，各自垂眸静立。
半个时辰后，喧嚣才归于寂静。
君柠妖着一袭月白中衣，慵懒地斜倚在雕花窗棂旁，泼墨青丝随意披散，带着水汽微潮，染着蔻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缠绕摩挲着一支银光流转的四蝶步摇，眼神有些微怔，而君析妍则倦懒地蜷在窗棂边的紫檀太妃椅上，眼皮半阖，似乎随时要沉入梦乡。
烛光朦胧，美人倚窗，静卧如画，构成一幅绝世珍藏的水墨丹青。
寂静中，君柠妖的声音轻如羽毛，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君析妍的心上，“姐姐……若凤储是四皇子，你还会……嫁入皇家吗？”
“姐姐，如果凤储是四皇子，你还会嫁进皇家吗？”
太妃椅上的佳人倏然睁眼，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认真地思索起来，这个问题，重逾千斤！如果凤储是宫烁祤，她嫁吗？！
“姐姐？”见君析妍久久沉默，君柠妖又轻唤一声，目光紧紧锁住姐姐的脸庞，不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捏着步摇的手指愈发的用力，用力到粉嫩的骨节都微微泛白，那银蝶仿佛要被嵌入掌心，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纷繁思绪如潮水般冲击着君析妍的心防，她如今所想所念，只有一桩，那就是倾尽全力护住君家满门，儿女情长已是累赘……
忽然，脑中一道电光劈过！不对！ 妹妹刚才问的是——还会嫁进皇家吗？
还！
“你！你……”巨大的惊骇攫住了君析妍，她猛地自太妃椅上坐起，几步冲到君柠妖面前，双手用力握住妹妹微凉的肩头，眼神急切地在君柠妖脸上搜寻着，迫切想要确认那个荒谬又狂喜的猜测！
君柠妖抬眸迎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了沧海桑田般的沉寂，在君析妍几乎要喘不过气时，君柠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清晰如冰凌坠地，“我没能离宫……也没有再见到二哥，对不起，姐姐！”
侍立在一旁的久珬、久珋和灵淇，也被这平地惊雷般的话语震得魂飞天外，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待她们察觉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沉重与悲绝，无需吩咐，极有默契地屏息垂首，迅速退出了内卧，轻轻阖上房门，守在了正阁门口。
君柠妖起身落下门栓，沉声吩咐门外三人，“守住门口，若有任何靠近者，杀。”
“是！小姐！”门外的回答带着毫不迟疑的肃杀。
君析妍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就连君柠妖的身影都在泪雾中模糊晃动，她手指颤抖地抚上细腻的脸颊，触感温热真实，用尽力气狠狠掐了一下！ 尖锐的刺痛直抵心脏，呼吸都几乎要被这剧痛扼断！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狂喜与灭顶绝望的情感决堤而出！几步扑过去，狠狠抱住了君柠妖，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如断线之珠簌簌滚落，沾湿了君柠妖的鬓发与肩头，“妖妖……原来……是这样！太好了！你还在这里！”哭腔破碎，字不成句。
君析妍痛彻心扉的哭泣绞紧了君柠妖的心，“姐姐，别哭……别哭了……”边安慰着，边抬手温柔地拭去了君析妍脸上纵横的泪痕，声音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疲惫沙哑，“今日我留下，就是要将……所有前尘往事，都说与你听。” 说完，君柠妖牵起君析妍冰冷的手，将失魂落魄的君析妍引至床边坐下。
两人并排倚靠在雕花床柱上，刚坐定，君析妍便猛地侧过身体，红肿的双眼死死盯着妹妹，嘴唇颤抖着，无声催促，“快……说！”
君柠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的语气平静得可怕，“那时……你在我怀中合眼后，我就那么抱着你冰冷的身体，枯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宫宴的丝竹声远远飘来，我心中才了然你话中之意，宫烬垒这个禽兽真的骗了我！我……我疯了般冲去南龙阁找他质问……”叙述的声音起了一丝波澜，但旋即又被压了下去，“结果……被他下令，拖到长巷之中……乱棍打死了。”
“宫烬垒——！！！”君析妍牙关紧咬，从齿缝中迸出这个名字，恨意如岩浆喷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纤纤玉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血痕！恨不能此刻便杀入禁宫，将其千刀万剐！“也不知道……我们走后……二哥怎么样了……”在曲台堂，她迷迷糊糊中听宫烬垒说过，他把爹娘和大哥都杀了，本以为妹妹可以逃出生天的，没想到也还是死在了宫烬垒手里，而二哥远在南疆，总会没事吧。
“二哥……死了。”君柠妖阖上眼，惨烈的画面瞬间撕裂脑海，蚀骨锥心！
君析妍的心脏猛地一沉，巨大的疑云升腾，妹妹既然没能出宫，那怎么会知道二哥也死了呢？！前所未有的敏锐直觉升起，“你有事……瞒着我？”她无比确定，妹妹知道的，远比刚才所述的残酷十倍、百倍！“你该告诉我的，我能承受的。总不该让我再做一次傻子对不对！”
精致的闺阁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唯有鎏金炭炉中银霜炭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君析妍猛地起身，走到紫檀木桌旁，抄起温润的白玉茶盏，掀开炉盖，毫不犹豫地将杯中早已冰冷的残茶，尽数浇向猩红的炭火！ “滋啦——！” 一股刺鼻的白烟混着水汽猛地腾起，红亮的炭火瞬间化作焦黑的死灰。
室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缕白烟，如无依的魂灵，幽幽升腾，君析妍静立烟前，看着那轻烟渐渐消散，所有的脆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刚硬，轻轻将茶盏轻轻搁回桌面，“说吧。君家儿女决不是那纤弱之人。”声音沉稳冷冽。
君柠妖面对着君析妍的疑惑质问，红唇紧抿。
是！还有太多、太深、太黑暗的真相，盘踞在她心头！难不成告诉姐姐，她重活一次，并非仅仅是记忆残留……而是被强行塞入了那段宛如梦魇的全景回放吗！
那样折磨的事情要怎么说出口？
一番思量后，君柠妖看向了君析妍，低声叹了口气，或许，姐姐应该知道的！“是逐月大师……帮了我们，他引我进梦境，让我亲眼看到了君家所有人的结局！”
亲眼所见？君析妍诧异了，这个答案如同重锤敲在她的灵魂之上！
她无法想象，让一个至亲之人，被迫旁观所有亲人的酷刑惨死，会是怎样一场永无止境的地狱轮回！ 心念所动，她毫不犹豫地再次扑过去，将这个饱受折磨的妹妹紧紧拥入怀中，掌心一遍遍轻抚她紧绷的后背，试图驱散那梦魇带来的刻骨寒冷，“妖妖……别怕……过去了……都过去了……”声音里带着哽咽的安抚，同时也终于豁然开朗！
难怪……难怪望月寺中，逐月大师只肯见妖妖一人！难怪方才在祖母屋中妖妖那般急急阻拦！难怪她总觉得重生回来的妹妹……眼底总有化不开的深沉阴翳！
“不！永远不会过去！”君柠妖在君析妍怀中短暂地爆发出一声低吼，身体因巨大的愤恨而剧烈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便强行克制住。她轻轻拍了拍君析妍环抱的手臂，以示自己无碍，调整呼吸，再次开口，这一次，语气冰冷，每一个字都染着前世的鲜血，“二哥和师父为首，被宫焐赐凌迟处死，一刀一刀，血流成河；”
“二是祖母，入宫见你，被那畜生溺死在御河之中；”
“三是外祖父满门，赫赫功勋之家，一百三十余口，被斩首示众！人头滚落，垒成尸丘！”
“四是表姐夫赫原一族，美其名曰‘皇恩浩荡，流放千里’，实则是留命施毒，每日酷刑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五是爹娘……被宫烬垒这畜牲一剑贯心，当场毙命！”
“六是大哥……被挑断手筋脚筋，割去舌头……扔入皇家猎场的饿狼圈中！眼睁睁看着群狼将他……撕扯分食而尽！”
“七是阳儿……”提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君柠妖心痛难当，看向君析妍的眼里满是悲痛和不忍，“被塞入一只密封的木箱……活活……烧死在里面！”
“八是姐夫，被灌了剧毒，挫骨扬灰！宫烬垒，这个人，根本就不配为人！他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君柠妖一口气将前世那血淋淋的清单全部撕开，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血腥和仇恨！字字泣血，眼中燃烧着焚毁一切的烈焰。
宫烬垒！宫焐赐！彼岸河畔的鬼回来索命了！
君析妍呆呆地听完了所有，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身体僵直，仿佛魂魄也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抽离。
她已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这连地狱都难以描摹的惨剧，四肢百骸只剩下一种感觉——冷！冰彻骨髓的冷！
仿佛置身于万载寒窟之中！她的夫君，妹妹，儿子，哥哥，她的慈父良母，祖母，外祖父母，舅父母，表姐，表姐夫，外甥，每一个，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每一张熟悉的音容笑貌，在她脑中快速闪过，随之被那残酷的结局瞬间撕碎、鲜血淋漓！
每一种死法，都是精心设计的酷刑，都在血海深仇的卷轴上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宫焐赐不是……早死了吗？”巨大的疑惑冲击着理智，君析妍涩声问道。
“我也不解。”君柠妖摇头，声音冰冷，“但在那‘梦’中，亲手下令处死二哥和师父的……的的确确是他。”
“明白了。”君析妍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胃液和锥心之痛，“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怕当年所谓的‘暴毙’，也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两双曾经清澈明丽的眸子，此刻在烛光摇曳下，燃烧着同样的东西——复仇的烈焰，是焚尽一切的决绝！君柠妖与君析妍的掌心紧握在一处，无需言语，一个刻骨铭心的誓言已然在灵魂深处结成。
死亡，太便宜他们了！
要让他们爬得高高，再坠入尘埃！要让他们渴求的一切，尽数化为泡影！要让他们尝尽人间最深的绝望和痛苦！
只有这样这样，才对得起他们前世对君家的种种算计！
“睡觉吧，明日一早还得去私塾呢！”君析妍应了一声，两姐妹便一起掀开了床幔，躺了进去，躺下后，又互相交换了不少信息，几乎毫无保留的和盘托出了，说着说着，便一同睡着了。
“笃—笃—咣——咣——”
长街上的更鼓再次响了起来，夜与日的交替，韶雨阁中满绣的床帘内，慢慢坐起了一人，一双水眸，似有星光闪烁，‘姐姐，对不起！妹妹没有将全部都告诉你，战浠离杀了宫烬垒这件事就让我私藏在心底吧。这一世，有我们两姐妹在，君家绝对不会落得和前世一样结局的！’
君家双珠，本是凰命，浴血归来，厉鬼索命，平静的汉京怕是要开始异动了。
促膝长谈，姐妹二人一心御敌！（祝大家开心(っ?Ι`)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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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前世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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