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兰殿——————
正殿中的错金螭兽香炉吞吐着袅娜的淡青色烟雾,清冽幽远的气息,那唯有宫廷秘藏的雪中春信方能催生的雅韵,丝丝缕缕缠绕在君析妍的鼻尖。金线镂雕的炉身华美冰冷,顶端盘旋的异兽螭吻更添威仪,其下九转瓷胎的内炉,无声彰显着皇家的矜贵。殿内静得只闻香息浮动,暖阁熏出的香暖,却驱不散主座下那两个年轻璧人之间的无形冰寒。
宫烁祤端坐如松,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半分即将迎娶佳人的喜色也无,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欠奉,与他隔着小几并肩而坐的君析妍,心底那点女儿家的忐忑早已被这不动如山的漠然冻结成霜。他们的沉默,与一旁凤后尽清芬眼中流淌的、对权势联姻毫不掩饰的满意,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尽清芬明黄色的凤袍在殿内柔光下流转着华丽光泽,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那抹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不容错辨的盘算。
这对准新人间的无形鸿沟令她蹙了秀眉——这不行,凤储妃与凤储若同陌路,岂非贻笑大方?只有凤储和凤储妃感情和睦,再待君析妍及笄完婚后生下皇长孙,这位子才算是坐的稳当了。纤细的手指轻叩了扶手,声音放得极柔,仿佛浸满了蜜糖,“祤儿,母后这殿里闷气,莫要枯坐着。带妍妍去前后宫殿外走走走走,熟悉熟悉往后要常来的地方。”
宫烁祤闻言起身,动作一丝不苟地行礼,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言语却吝啬如冰,“是。”
“臣女告退。”君析妍紧随其后,珠钗轻晃,步履竭力维持着名门闺秀的端庄,殿门开启又合拢的微响,带走了那份凝固的尴尬。
凡双垂首侍立在皇后身侧,眼角余光瞥着那渐远的一前一后的身影,心中不禁浮起浓重的惋惜,君家虽是百年簪缨,但这门第堆砌的煊赫之下,除去样貌来说,君家姐妹的品行实在堪忧,哪般瞧着都配不上四殿下啊!可偏偏,又是君析妍递出的这一步险棋,才将四殿下推上了凤储之位,一言难尽了。
这桩掺杂着算计的姻缘,开局已是这般生硬冰冷,日后又怎能安枕无忧?
“娘娘……”凡双小心翼翼地探问,“凤储殿下,瞧着……似乎不大情愿啊?”
尽清芬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指腹沿着细腻的杯沿缓缓摩挲,声音低缓,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漫不经心,“不愿?那也不重要。坐稳凤储之位才最紧要。他今日不喜,来日觅个称心的侧妃纳了便是。只要这正妃名分在,只要安安稳稳把这日子过下去,待到本宫的祤儿承继大统……”她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沫,抬眼,凤目中掠过一丝幽深冰冷的锐芒,“往后的一切,就好说了。”
那最后八个字,轻飘飘如柳絮坠地,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瞬间扎进凡双的耳膜,一股凉意从脊椎窜起,君析妍那张被盛赞为绝色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四殿下登基之后……难道君家……?那又何妨,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敢深想,强压住心底的不安,忙侧身垂首,低眉顺目地应和,“娘娘深谋远虑,奴婢多虑了。”
尽清芬唇角微勾,放下茶盏,声音转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交代的事,那卑贱之子,可办妥帖了?到哪一步了?”
凡双神色一凛,屏息回道,“回娘娘,清晨六殿下宫里的小太监来报,都已在收尾,快尘埃落定了。”尽清芬这才微微颔首,眼底渗出一点满意的笑意,声线放得更轻,如同自语,“总算还有些用处,这些年没白费本宫的心思……”
皎兰殿离南龙阁有一段距离,需穿过半个御花园的曲折回廊,中间还隔了一个南凤阁。宫烁祤出皎兰殿后,径直去了御花园,这里离乾华宫不远。
初春微寒,御花园里的色彩尚显寥落,绿意不浓,只有点点鹅黄的迎春花在风里怯生生地摇曳,并几株早樱,零星绽了些淡粉的花苞,在灰褐的底色上添了零星生机,勉力凑出一幅将就的春色。
——————御花园——————
君析妍抬眼看向了走在前面的宫烁祤,思绪复杂,一时间难以开口,可,一句话不说,更是奇怪,“你不愿意娶我吗?”话刚出口,就后悔万分,这是一个闺阁女儿家该问出来的话吗?!
“你们别跟着了。”宫烁祤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出声吩咐了后面不远处跟着的宫女太监,几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为首的宫女试探开口道,“殿下,于礼不合。”
“违逆仗责。”
威压袭来,不敢不应,几人伏首跪地应下,“是。”停在了原地,未再跟着君析妍和宫烁祤往前半步。
御花园中的八角凉亭,红漆斑驳的柱子支着琉璃瓦顶,檐角垂落的琉璃珠串在风里伶仃作响,宫烁祤迈步上了台阶,坐在了亭正中大理石雕成的梅花五脚凳上,石质沁出的寒气仿佛与他周身的气息融为一体,“坐。”只一个字,不容置喙的命令多于邀请。
君析妍并未跟随入亭,而是停在了几步开外,目光投向一株盛放未半的早樱,细枝在风中轻颤,坐到了楹联边的飞来椅上,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裙角的银线缠枝暗纹。
亭内亭外,咫尺亦是天涯。
微风拂面,吹乱了君析妍的额发,也扰乱了她胸中压抑的万语千言,那横亘在心口的疑问,终究挣脱了理智的束缚,脱口而出,“今日……今日春宴上,臣女冒昧,擅自择您为婿……”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颤音,猛然咬住下唇,脸上腾起一片懊恼的嫣红,急忙改口,“可曾……让殿下为难?”话出口,心已悬到了半空。
宫烁祤终于侧过脸,那双墨瞳极深极静,宛如冬夜最暗沉的渊海,波澜不惊地望向了君析妍的方向,那视线掠过君析妍因等待而微微绷紧的肩颈,平静得像在审视园中任意一丛草木,“君小姐言重了。”薄唇开合,嗓音清冽动听,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冷得像初春未化的雪,“圣旨已下,毋庸置喙。”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遥远得仿佛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君析妍感觉喉头像被什么堵住,紧攥的手心掐出深深的月牙痕,酸涩涌上眼眶,又被强行压下,牵起唇角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笑意,“既如此,那便好。”心口却像是被那冰锥似的话语捅穿了窟窿,往昔相依相伴的碎片骤然翻涌,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可是人却不似曾经,他们两个现在就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
宫烁祤未再言语,亦未再看君析妍,只是起身步出凉亭,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径直走向君析妍目光停驻的那株樱花树,修长的手指毫无怜惜地拂过嫩枝,旋即捻住其中最为饱满的一枝,指尖随意一捻——
粉白的、脆弱的樱瓣,片片零落,打着旋儿飘坠在初春微湿的泥土上,无声无息。
“君家女,”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依旧冷淡,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珠响,“不该困于儿女情长。”这句话,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在君析妍心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瞳孔微缩,倏然抬头望去,然而,树影下那道冷硬的身影已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影决绝,融入曲折回廊的深景之中。
如同折枝弃花般,不带半分留恋,离开的那般果断干脆,仿佛她君析妍只是御花园里的一株花木,开也好,谢也罢,与他无关。
随着宫烁祤离去的,还有远处那些屏息凝神、如背景般存在的宫人,脚步杂沓声渐远,方才还略显喧嚣的御花园骤然死寂下来,唯余樱花树在君析妍身后沉默摇曳,落英无声。
“姐姐!”一声清亮的呼唤如穿林燕啼,带着少女特有的蓬勃生气,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君柠妖提着裙摆,步伐轻快地奔来,随着步履声接近,到了君析妍面前。
目光敏锐地在君析妍脸上扫过,捕捉到那几乎要破碎的失落和眼眶未散的红,笑意瞬间凝滞,娇美的眉峰蹙起,语气转为毫不掩饰的嗔怒和不平,“那根不解风情的冷木头!是不是又给你脸色看了?”君柠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君析妍微凉的手,声音压低却字字铿锵,“姐姐,你既走出了这一步,就该猜到会是如今这样的光景。”
君析妍轻轻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目光在树下散落的花瓣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忍不住。”
“我明白。傻姐姐,前世他能爱上你一次,这一世,就让他再爱一次嘛,你何必愁苦,我相信你的。再不济,还有我帮你呀!”君柠妖说着眸中闪过一丝锋芒,这一世,宫烁祤爱也得爱,不爱也得爱,她本不愿意强求,但姐姐爱的,她就要强求。
君析妍看着妹妹坚定无畏的眼睛,心底那团被宫烁祤冰封的死气似乎被撬开了一丝裂缝,她深吸一口气,春日微凉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终于找回了些许力气。
“嗯。”君析妍点了点头,脸上努力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回握住君柠妖温热的手,“走吧,去南龙阁。那些迫在眉睫的事情得赶紧解决才行。”姐妹俩携手而行,步履匆匆。
当路过那座熟悉的南凤阁门楼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了一息,这个地方很熟悉,现如今却又很陌生,目光复杂地在那朱漆大门上停留了片刻,视线交汇的刹那,有深沉的感慨,亦有隐秘难言的警惕,无需多言,两人脚下的步子越发急迫。
一路过来的宫女太监不少,周遭巡视的朱雀卫身影也越来越多,朱红的轻甲在灰蒙蒙的初春景致中分外刺目,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肃杀,她们的脚步不由自主放得更轻。
南龙阁,已然在望。
“是君家两位小姐吗?”
略显突兀的男声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躁,一个身着玄色织金锦袍的挺拔身影,立于廊庑阴影里,朱漆廊柱下,腰间月白祥云锦带束出劲瘦腰身,气势如同绷紧了弦的强弓。
君柠妖循声望去,日光映照在那张英挺俊朗的脸上,剑眉浓烈,鼻梁高挺,琥珀色的眼瞳在光线折射下竟似有碎金流火,然而那本该灼人的目光深处,却被一层浓重的焦躁狠狠压住,犹如一头困在锦缎里亟待破笼而出的凶狼。
“是宫炽夜。”君析妍一眼就看出了廊下之人的身份,是康亲王世子,低声告知了还在疑惑的君柠妖。宫炽夜的目光,像两柄烫人的钩子,直直钉在君柠妖身上,半点未曾偏移。
“他找我们干嘛?难不成也是为了婚事吗?”君柠妖眉梢微挑,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低语。
君析妍还没有开口回答,那廊下的“凶狼”就已按捺不住,几步疾冲而来,带起猎猎风声,在离两人几步之遥处又猛地刹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绷得死紧,憋足了气力,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君、君、君柠妖!”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喉咙被粗糙的砂砾狠狠摩擦过。
怎么结巴啊?!君析妍眼底也涌上了一丝疑惑,她明明记得宫炽夜不是个结巴呀!奇怪了。
“那桩婚事……你们……有没有办法……帮我退了?!”宫炽夜嗓音低哑,像是熬了几宿没睡,又像是急得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利索,死死盯着君柠妖那张明艳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脸,目光灼人,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君柠妖抱起双臂不语,好整以暇地看着宫炽夜额角因焦急暴起的青筋,红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故意等他憋出下文。
宫炽夜瞧着君家两姐妹不说话,被激得怒火中烧,琥珀色的眼底火星迸溅,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一卷几乎被攥成腌菜的折子,近乎粗暴地展开,递到了君家姐妹二人眼前,展开纸张的手指,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纸面上字迹潦草狂放,几处明显的墨团晕开,更有水渍浸染而洇开的痕迹,显得狼狈不堪,奏折内容清晰可见:反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取消与苏沅嫕的婚约。
“这退婚的折子!我写了不止一次!”宫炽夜咬着后槽牙,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又急又怒,“递上去就给打回来!老子去宫门口堵圣驾,他们连宫门都不让老子靠近!一连七天……整整七天了!”声音近乎控诉,充满被权势拒之门外的无力与愤怒。
君柠妖的目光在折子和宫炽夜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抽搐的俊脸上来回扫过,最终落在那洇湿的墨痕上,“世子殿下倒是个孝子。”
宫炽夜愣了一下,耳根骤然通红,猛地别过脸,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那强撑的桀骜气焰瞬间崩塌了大半,露出内里最不堪一击的焦灼,“母妃病榻缠绵多年,近日骤然加剧!气息都弱了!而太医那帮废物!只会说,静养便会好起来。”声音哑得裂开,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这时候让我成亲?除非你们抬着老子的尸体去拜堂!”
那视死如归的狠绝,让君析妍心中微微一震,这康王世子,竟有如此骨气?
“哦?”君柠妖轻笑出声,那笑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却毫无暖意,微微抬起下颌,明亮的眼眸直射入宫炽夜焦灼的眼底,那目光清澈见底,却仿佛能直透人心,看穿所有虚张声势的伪装,“世子,这是在求人办事?”语气云淡风轻。
“既然是‘求’,总该有……‘求’的样子,不是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剖开了宫炽夜所有强硬的表象,他瞳孔剧烈收缩,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传闻中的娇蛮贵女,那双看似纯净无辜的杏眸深处,此刻没有半分懵懂,反而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掌控的意味。
这个君二小姐似乎不像表面上的单纯,更不像市井中流传的那样,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宫炽夜的脊椎。
怪不得,妹妹们只是见过她一次,便念念不忘,成日挂在嘴边,不能小瞧这个人。
宫炽夜的胸口剧烈起伏,琥珀色的眸子在君柠妖那冰冷通透的目光和内心深处对母亲沉疴的绝望焦灼中反复煎熬,脸上的血色褪尽,牙关紧咬,眼中所有的桀骜与火气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强行按捺的、屈辱的决绝。
哗啦——
织金锦袍的下摆在湿冷的石板上骤然铺开,单膝跪地,如磐石般落地有声,昂着头,视线依旧没有避开君柠妖,沉声道,“宫炽夜,恳请君二小姐……成全!”
一旁的君析妍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对宫炽夜的印象深了几分,此子心性,是条硬汉,她上前几步,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交易达成后的绝对冷静,“退婚一事,我们应了。但……我们有一个条件。”
无声无息的初春细雨开始在廊外飘落,微凉的水珠砸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了一丝清醒。
短暂的沉默之后,宫炽夜斩钉截铁的沉声答了两字,“成交。“他猛地起身,甚至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雨水,几乎是带着仓皇逃离的意味,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雨幕浸染的回廊深处。
就在宫炽夜身影消失的刹那,君析妍和君柠妖才猛地发觉,廊下阴影交汇处,不知何时竟悄然无声地多出了几道身影,他们如同融入柱影的雕塑,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仿佛已伫立了千年。
“小姐们,凤主有请。”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雨丝渐密,在廊檐外织成一片灰色的帘幕,廊下那几双深渊般的眸子,无声地宣告着新的漩涡已然成型,避无可避。
祝大家开心φ(* ̄0 ̄)!叙事铺垫到此就结束啦,妖妖的感情线也会提上日程,妍妍攻下高岭之花,会在第二卷完成,敬请期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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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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