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阁——————
四更鼓响,鸟畜眠,已是深夜时分了。
君府南隅的倾雪阁浸在深沉的夜色里,窗棂映着微弱烛光,如深海遗珠。先前庭院中祈愿的四个身影已悄然回到内室,静默跪守在床边。连日身心煎熬,两个小丫头早已支撑不住,眼皮沉重如铅,不多时便伏在床尾沉沉睡去。
唯有寒木、寒尘,如亘古的暗影,无声无息地隐在卧房的角落,忠诚得如同融入墙壁的浮雕。
寒木斜倚主阁雕花窗边,目光穿过飘落的雪花,落在床尾那两个纤细身影上,眼底沉凝着化不开的忧色。良久,他终是低低开口,声音涩如生铁摩擦:“明日……相爷雷霆之怒下,她们绝无生路。”每一个字都带着山雨欲来的血腥气压下来。
相爷对幼女君柠妖的宠溺,是整个君府皆知的事实。退一步说,君家满门上下,哪个不是将这位二小姐捧在心尖上宠着?若小姐真有闪失,震怒的相爷必会让这倾雪阁,从上到下,尽数陪葬!此非妄言,而是即将成真的命运。
“死便死!”窗边阴影里,寒尘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只余一片决绝的冰寒,“小姐不在了,我们活之何益?死又何惧!”
寒木喉头滚动,视线从窗外收回,微不可察地垂低了头,发出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那叹息沉甸甸地落在地砖上。“你我都清楚,以小姐的性子,她可愿见她们死?”
“绝不会!”寒尘语气坚定,他们四个从五岁的时候就跟在君柠妖身边,一同长到现在,已经九年了,君柠妖的性子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下雪了…”院落中,鹅毛般的雪花密密匝匝,似要将这倾雪阁彻底埋葬,寒尘身影如魅,悄无声息地掠至庭院中央,徒然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去接那冰冷的晶莹,眼神空洞得只剩一片茫茫雪色,他仰面朝着阁楼,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小姐,快醒来吧……明早,就能堆雪人了……”
一墙之隔的寒木听得真切,挺拔的身躯骤然一僵,那沉沉的一声叹息终是溢出唇齿,满室都弥漫开一股沉溺于无力的窒息。
“寒尘。”
一声虚弱得几乎被落雪吞噬的轻唤,从垂落的锦帷之后幽幽传来。
庭院中的人影猛地一震,如遭雷殛般倏然回首,急切的目光瞬间锁住窗边的身影,嘶声问,“可是小姐?!”
寒木瞳孔骤缩,几步抢到内卧门前,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推开了门扉——“寒木、寒尘……”
这一次,呼唤清晰了许多。虽然沙哑,却如同破晓的惊雷!
是小姐! 小姐醒了!
寒尘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眨眼间已与寒木并肩立于榻前。两人对着层层锦幔,动作划一地单膝点地,垂首肃然,“小姐。”声音听来与往日无异的平淡无波,但那紧绷的声线之下,一丝克制的狂喜正极力压抑,几乎要冲破那层冷淡的外壳。
帷幔后的君柠妖刚刚醒来,倾世容颜此刻纸一样脆弱,毫无血色,僵硬的身躯也仿佛不是自己的,额角深处一抽一抽的锐痛,让她几欲昏厥,“免礼。”出口的声音像是沙石摩擦,多日未语的咽喉涩得发疼,“给我倒杯水吧。”
寒尘颔首应下,快步至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圆桌前,倒了一杯温热清水,小心地递到了帷幔前,君柠妖勉力支撑着,接过来浅浅抿了几口,勉强润泽了干涸的喉咙,又递还出去,“我昏睡……多久了?”
“小姐,您已昏睡足有三日。”寒木垂首恭应。
三日?
君柠妖揉着刺痛额角的手指微顿,竟然……这么久?“爹爹娘亲处……可有惊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小姐先前有严令,奴婢等不敢惊动府中任何人。”寒尘答得一丝不苟。
“嗯……很好。”几分如释重负的气息几不可闻地从君柠妖唇间逸出,“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去歇着吧。对了,叫田、杨二位妈妈来。
“是。”寒木、寒尘无声退下,身影重新融入暗影。
不过半盏茶光景,两个鬓角微霜、沉稳干练的妈妈便悄声步入,“小姐。”
“把这俩丫头背回房去,让她们踏实睡一觉。”君柠妖的目光隔着帷幔落在两位妈妈身上,深沉得不见底。前世血与火的教训历历在目,一丝一毫的信任此刻也像掌心的薄冰,稍纵即逝,碎裂满地。那是渗入骨髓的防备,哪怕对这看着自己长大的故人,也无法消弭。
“老奴遵命。”杨、田二位妈妈并未多言,一人背起一个沉睡的小丫头,行礼告退了,门扉合拢,门环垂落的清脆一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君柠妖便知这屋中只剩下她一人了。
抬手将帷幔一边挂起,下了床榻,赤着双足踏上冰凉的地面,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心瞬间窜遍全身,混沌的思绪如同被这寒意淬过,骤然变得冷冽锋锐。
君柠妖缓缓移步至梳妆台前,双鸾菱花铜镜映出一张稚气尚存却已见倾世绝色的容颜。
镜中人,冰肌玉骨,明眸顾盼初含情。容颜依旧,可那双经历了前世烈焰灼烧的眼底深处,盛满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嘲讽与寒意。“愚蠢!愚不可及!”
‘宫烬垒!宫焐赐! 前世你二人狼狈为奸,害我满门性命!血债累累! 上天既然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此仇此恨,必要尔等用血来偿!千倍!万倍!’
抬手掀起了窗棂前的厚厚锦帘,外面的已是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无声覆盖着万物,将一切肮脏与阴谋暂时掩埋,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
踩在坚实大地上的实感,看着这风雪中依然安然的府邸,以及那些熟悉安心的面孔……巨大的庆幸如潮水般冲击着胸腔,活着……真好啊!
能回到这里……是天大的幸运!
想着一丝泪意悄然涌上,又被君柠妖狠狠压回眼底,想起方才那场逼真得令人窒息的所有,一股寒气再次从脊椎升起。那哪里是梦?
分明是前世的真实烙印!
刻骨铭心的鲜血提醒着她!不能再有半分侥幸!必须睁大双眼,洞悉身边每一丝异动!所幸,此刻的她尚未及笄,距离前世的深渊尚有数年喘息之机!而此刻的君家,正值鼎盛之极——
爹爹君青彦当朝相将,官阶如同异姓亲王;祖母当朝镇国太君,享一品诰命;娘亲苏筱茵当朝相将夫人,同祖母一般享一品诰命;外祖父苏雄至当朝定远侯,上等金贵人家;舅舅苏傲成当朝护国大帅,居正二品大将,执掌兵权;舅母修妙可,无诰命官阶,却是更加贵重的未央国——长乐公主,有一国之力做后盾。
巍巍君府,枝叶相连,根深蒂固,权倾朝野,富贵通极! 这样的煊赫,怎能不让四方侧目?怎能不让那早已丧心病狂的宫烬垒垂涎三尺、夜不能寐!
爹爹娘亲何时曾低看过他宫烬垒?何时因他生母微贱而鄙夷半分?
整整九年夫妻情分,爹爹当面赞许他不下十次!可那人何曾入耳半句?左不过,是他自己利欲心作祟,自卑心周绕,不敢承认罢了,而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说服别人更能说服自己。
既然一切从头来过,就得小心筹谋,别再让悲剧再次上演了,要说改变嘛,就从祖母这里开始好了。前世,她与姐姐嫁入宫中,祖母三番四次进宫偷看,背后偷偷抹泪,最后一次见姐姐,是姐姐被宫烬垒用刑责打,祖母想去帮忙,直接被宫烬垒溺死于御河之中。
若非梦中亲眼所见,这一切便会永远变成秘密。祖母一贯冷淡决绝的态度难不成是装出来的?莫非藏着什么不能说的缘故?
纷繁复杂的线索一时难以厘清。君柠妖默默放下了锦帘,将漫天风雪隔绝于外,寒气虽消,心中的磐石已沉甸甸落下。
她躺回柔软的床榻,拉好锦被,这一觉,虽未完全卸下心中重担,却足以是重生后第一次真正的安眠。
风雪肆虐一夜后,天地终于归于沉静的纯白。积雪厚得能没过脚踝,昨日寒尘的期盼成真——天明当真可堆雪人了!
再次响起的更鼓伴随着天光而来,天蒙蒙亮,约摸着已是卯初时分了。
“灵淇。”
随着阁中一声轻唤传出,那一夜好梦的人儿已经醒来。卧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小姐。”露出的小小一颗头,面容娇俏可爱,小眼睛里满是笑意,君柠妖隔着纱帐瞧着,心中感慨,若是一切都和灵淇此时一般简单该有多好啊!
“去准备吧,我要去给祖母请安。”
灵淇闻言一愣,满脸疑惑,“可是……小姐,老太君不是免了晨昏定省好几年了吗?小姐何必去碰霉头?”语气急切,是真担心君柠妖此去遭冷落的。
“往日之事皆已随风,按吩咐去办就是。”君柠妖心中知晓她这两个丫鬟极其护着自己,定是不愿她去寿康阁碰壁的。但是,纵使是撞南墙、触霉头,她也必须去做!这第一步,避无可避。
“……是,奴婢遵命。”灵淇抬头看向了君柠妖,虽然君柠妖在纱幔后,她好像仍然可以感觉到主子的眼神坚定,便不再多言,主子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道理,转身退了出去。
“灵淇,小姐醒了吗?小姐好不好?”门外忽然传进另一道焦急的、带着鼻音的询问,听得君柠妖鼻头一酸,一早有这样哭鼻子的情绪真是……
“醒了醒了!好着呢!红光满面,真是老天爷保佑,我定要让阿娘去观里、庙堂还愿!”灵淇那特有的带着点夸张调子的嗓音响起来,果然和君柠妖记忆深处一模一样,带着让人心头发甜的暖意,瞬间冲散了想掉眼泪的情绪。
“太好了!”灵凉一手提着从大厨房拎过来的锦盒,一手抓着灵淇的手臂,摇头晃脑,欢喜溢于言表。
“灵凉,进来吧。”君柠妖唇角微扬,柔声吩咐道。
“哎!来了小姐!”灵凉将锦盒递给了灵淇,转身轻轻推开了卧房门,疾步走入,扑通一声跪在床前,端端正正叩了个头,抬起头时,那压不住的欢喜笑意几乎要从眼睛里淌出来,“小姐!”那模样,仿佛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君柠妖连忙抬手摆了摆,“快起来吧。”见灵凉起来后,不经意的问了一句,“紫翠她们呢?院子里太安静了些。”见君柠妖提到紫翠,灵凉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看起来有些勉强。
“嗯?”君柠妖目光一凝,抬手掀开帷幔一角,“怎么回事?”
“回小姐……”灵凉犹豫了一瞬,扑通一声跪到床榻边沿,咬牙道,“四日前……紫翠带着五名三等婢女,本该在门外侍候,却因听信谣言惧怕您,玩忽职守!害您身陷险境,落水危急……奴婢当时又急又怒,就将她们全都……药晕在后厢房里了!”她说完紧闭了双眼,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若小姐要怪罪,她认!
恰在此时,端了莲花铜盆回来的灵淇正好走到门口,闻言脸色微变,赶忙将铜盆放在了架子上,毫不犹豫地跟着跪在了灵凉身边,急急道,“小姐!是我和灵凉一起商量的!要罚就罚我!是我动的手!”两个小丫头像两只护崽的小母鸡,急切地想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哦?”君柠妖看着眼前两张紧绷的小脸,眉梢微挑,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春风化雪,带着几分戏谑的暖意,“那我便罚你们——罚你们一辈子都得待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直到……你们出阁嫁人那一日。如何?”
这石破天惊、带着浓浓亲昵的“责罚”,惊得灵凉、灵淇同时抬头,嘴巴微张,彻底呆住了。
“我说过的,”君柠妖俯身,一手一个将她们从冰凉的地上拉起来,掌心传来的温度直暖进心底,“我们五个自小一处厮闹长大,这份情,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深深的怜惜。这两个丫头伴她多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此次不过是一心护主,她又岂会真的责怪?
看着两人眼中瞬间涌上的晶莹,君柠妖故意蹙了眉,状似苦恼,“哎?莫哭,莫哭啊。你们小姐我可是最不会哄漂亮小姑娘的了。”那刻意做作的为难样子,成功让灵凉、灵淇破涕为笑。
“噗嗤……”
“哈哈……”
三人同时笑了出来,方才那点沉重瞬间被这清脆的笑声驱散,暖意在小小的内室里悄然流动。劫后余生的暖。
“好啦!”君柠妖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拉着两人起身,“快快帮我收拾妥帖,误了给祖母请安的时辰,我可要真恼了!”说着,下了床,一左一右牵着两个丫头到梳妆台前坐下,像个甩手掌柜,任由两个巧手丫头折腾。多年默契,无需多言,她们知道她的喜好。
“小姐,大病初愈,奴婢便简单的弄个发髻吧,再散着些许头发,用个白玉簪子压着,简洁又好看。”
灵淇的手一向巧得很,发髻、刺绣这类手上的技术活都难不倒她,所以她主发髻发饰,“这发髻加上这湖绿色的纱裙,纯白狐裘滚边大氅,绝对好看。小姐,快换上吧。”灵凉则主衣裙鞋帕,这两个婢子一向是有默契的,挑出来的发髻配饰跟衣服都搭得上,动作也麻溜,很快便好了。
换完衣裙的君柠妖,站在梳妆镜前,一席湖绿色衣裙衬的小脸干净红润,白狐裘大氅披在外面,因有衣裙绿色搭着,正合着那外面大雪纷飞的季节,有一丝春意的样子,利落端庄,而发髻上因为簪着一个鎏金白玉簪,所以显得整个人简单而不失尊贵。
“啧,小姐这一身呀,简直就是那戏文话本子里画的——‘琼台仙姝,踏雪而来’!”灵凉看得满眼放光,骄傲地转向灵淇求证。
灵淇帮君柠妖整理好最后一丝发丝,也含笑点头,接口道,“可不是!咱们小姐本就是倾国之貌,未施粉黛已是这般颜色。若是再轻扫些脂粉,点上个精致的眉间花钿……哼,这南阳的王孙公子,哪个能逃出咱们小姐的眼波流转?”她语气俏皮,带着十足的骄傲。
虽然心中早已历尽沧桑,但这副躯壳终究还是十四岁少女的羞怯。君柠妖被两人直白的夸赞臊得脸颊微红,不由得嗔怪一句,“讨打!”嘴里虽凶,却连半根手指都没抬起来。灵凉灵淇笑嘻嘻地站着,仗着小姐疼宠,一副有恃无恐的小模样。
灵淇笑眼熠熠,看向了窗外,时辰差不多了,不能再迟了,否则错过了时辰,小姐过去会挨罚的,“哎呀小姐!光顾着高兴了,时辰真不能耽搁了,不然可要让那起子刻板妈妈抓到由头啰嗦了!”她语速快起来,“让灵凉陪您去寿康阁。奴婢这就带人,把紫翠她们几个送去彦苏阁!等夫人打寿康阁回来,再好生发落!省得碍着您请安的好心情。”
君柠妖闻言一阵欣慰,灵淇处事越发稳妥了。便安心的带着灵凉出了内卧,往寿康阁去了。
看着远去的二人,灵淇心中只觉得庆幸,真的要让阿娘去观里、庙堂还愿,谢谢天师、菩萨庇佑,让小姐健康的回来了!想了想,还是赶紧把紫翠几人送去夫人那里比较好!
转身就往后院走,自小的情分也就到此时为止了,不免有些可惜,但是,她们害小姐了!就绝对不可饶恕!
(吼吼吼——正在努力,望喜欢!)祝大家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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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醒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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