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出自唐·王维《终南别业》】
寿康阁离倾雪阁是有段距离的，这君府的宅院是由开朝凤主所设计的，几百年更迭，君府越扩越大，几个主阁之间相隔甚远，不过路上风景甚好，也倒无妨，多行几步路也是惬意之事。
“二……二小姐！”一声惊唤刺破静寂。
迎面走来一个小丫鬟，惊得手中食盒“哐当”坠地，扑通便跪倒在雪中，浑身筛糠般颤抖。
君柠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眉尖微蹙，眼生得紧。
紧跟身后的灵凉立时会意，贴近耳边低语，“小姐，是大厨房的萍儿，丽姨娘前几日新挑的。”君柠妖心头掠过一丝冰凉。
丽姨娘手伸得可真快啊。君柠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起来吧。”径直从这战栗的未来得及起身的身影旁走过。
穿行府中，沿途下人或窃窃私语，或慌忙请安，种种声响传入耳中，只余下莫名的喧嚣。不过小半月闭阁不出，这府邸便像蒙了一层陌生的尘？娘亲……竟容得丽姨娘如此做大？
灵凉脚步一滞，凌厉眼风狠狠剜向远处几个嚼舌根的仆妇，新来的狗东西，不知死活！待小姐重整旗鼓，有你们好看！快走几步追上君柠妖，低声解释原委， “小姐静养这几日，大小姐那边也……也前后脚闭门谢客了。夫人一直在大小姐院里照顾着，心神耗尽；老爷朝务缠身，数日方归，一盏茶的功夫都难留，军务又急，实难兼顾；两位少爷素少涉足内院。老夫人一心清修，更不过问府务。诺大后院总不能无人打理，所以……”灵凉顿了顿，“……唯有丽姨娘了。”
君柠妖步履稍滞，听着灵凉的诉说，一股迟来的酸涩愧疚涌上喉头。半月来，她只沉浸于自身那惊天变故的惊涛骇浪中，竟将这君府后院全然抛诸脑后！实在不该！
“我昏迷时，孙太医如何回禀爹娘的？”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回小姐。”灵凉声量更加低了几分，“孙太医断定您……药石无灵，吩咐奴婢们准备后事。”
“可爹爹娘亲并未遣人前来探视。”君柠妖忽地停步，转身凝视灵凉，眼中疑虑沉沉，“你们又是如何欺瞒过去的？”
灵凉呼吸一窒，微垂下头，“孙太医念旧情，允了……三日之期。幸而小姐您及时醒来。之后……寒木去‘拜访’过孙太医。”她语气微沉，“夫人遣祝嬷嬷来时，被寒木……直接‘请’回了彦苏阁。奴婢和灵淇去夫人处回禀，只道小姐是因懈怠学问，避读私塾，才躲懒不见……”她飞快抬眼看了一下君柠妖，复又深深埋首，底气尽失。
君柠妖见状，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灵凉的胳膊，灵凉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小姐不曾怪罪！ “娘亲……未曾疑心？”
“未曾。许是大小姐那边骤然晕倒太过突然，夫人和相爷才无暇细究。”
“姐姐晕倒？！”君柠妖心头猛地一揪，声音不由得拔高，“何时的事？现在如何了？”
“回小姐，大小姐是在您昏迷后第二日辰时，毫无征兆突然晕厥的，当时恰逢祝嬷嬷在韶雨阁，实在瞒不住了。所幸半个时辰便醒了，奴婢去问过久珬姐姐，久珬姐姐说大小姐是气血虚弱，别无大碍，如今已然康复。只是……”灵凉面露难色，踟蹰着，“只是……大小姐病愈后，言行举止……竟似变了个人似的。”
变了个人？
灵凉的话听得君柠妖美眸一凝，心念意转，以姐姐昔日那等张扬性子，病后能变成什么样，竟让伶俐的灵凉这般支吾？
“细说，如何变了？” 灵凉憋得小脸皱成一团，终是放弃：“奴婢嘴笨，实在形容不出，小姐您……您亲眼去瞧瞧便知分晓了。” 君柠妖望着那张纠结的小脸，一丝深重的好奇混合着莫名的不安，在她心湖深处悄然漾开。总不会是……变得温婉谦和了吧？
这念头她自己都觉得荒诞。
说着话的功夫，寿康阁垂花环绕的月洞门，已悄然横陈眼前。一阵清冽幽远、沁人心脾的腊梅冷香率先扑鼻而来。
——————寿康阁——————
院中的素心梅开得正盛，虬枝映雪，暗香浮动。
之前在南疆的时候，听人说腊梅花是吉祥快乐的象征，所以每每开花时祖母都会每个院子送一束过去，是希望大家都吉祥快乐吗？记忆里的画面与鼻尖的冷香重叠，君柠妖望着那覆雪的淡黄花蕊，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温软笑意。
若真如此，那祖母……绝非表面那副疏离模样。
院内正阁门外，祖母的心腹——柳嬷嬷，正立在帘外，低声对个几个小丫头吩咐着什么。
“柳嬷嬷，”君柠妖声音清亮柔和，院中几人显然未料到她此刻到访，俱是一愣。
“二小姐怎么也来了？老夫人正在更衣，小姐在此处等等吧。”柳嬷嬷面上虽维持着恭敬，眼中却藏不住惊涛骇浪——这位素来横着走的二小姐，今日怎地如此温良恭俭？连周身那股子迫人的骄横之气也收敛得不剩分毫？
君柠妖笑容不减，那笑意温润，如冰雪初融后的暖阳：“嬷嬷这话说的，晨昏定省乃是孙女本分，天经地义。祖母既在更衣，妖妖候着便是。” 柳嬷嬷噤了声，只默默侍立一侧，眼风却如探针般细细扫量着眼前的少女。
三日前，那同样翻天覆地变了性子的大小姐才恭恭敬敬请过安，规矩挑剔不得半分。她本想着二小姐出关后必要将这“妖风”压制回去，谁知这君家的两位骄阳竟似约好了一般，齐齐收敛了灼人的光焰！是病中得了神启？还是……另有玄机？惊疑不定之下，却又暗自欣慰——这才该是君氏贵女应有的风范！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绣着福寿纹样的暖帘一角被掀起，露出另一张熟悉且同样饱含深意的面孔——祖母的另一位心腹章嬷嬷。
“二小姐，老夫人请进。”声音恭敬而带着审视。
“有劳章嬷嬷。”君柠妖颔首，方才二嬷嬷目光交汇处那无声的交流，让她心下了然，自己这场“突变”，怕已是祖母案头亟待解读的一桩奇闻了。
章、柳二嬷嬷分立两侧，暖帘高高打起，瞬间，温暖而悠远的檀香气息包裹而来，映入眼帘，是室内最醒目处的一张精雕细琢的檀香木长榻，榻上端坐的华服媪妪，便是君家老太君——君宋氏。
君柠妖的目光快速掠过长榻——那是父亲孝心拳拳的见证，重金延请名匠日夜不休打造，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凤主，赐下御用的天蚕丝绒锦蜀绣软垫……君家圣眷隆渥，如日中天！
君柠妖暗自咂舌，君家荣耀岂是常人可想的呀！
赞叹之余，一丝更深的疑惑却悄然爬上心头，凤主对君家，尤其是对祖母的格外垂青……细细思量，竟觉处处透着蹊跷。
她压下思绪，快步上前，在榻前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行了一个一丝不苟、规矩到无可挑剔的礼，“妖妖给祖母请安，恭祝祖母安康吉祥，福寿绵长。”
声音清脆，落落大方。
长榻之上，君宋氏的目光如同实质，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跪伏在地的小孙女。规矩严丝合缝，姿态谦卑至极，与记忆里那个视礼节如无物，张扬跋扈的少女判如两人！
那大的变了性子已叫人惊疑，如今这小的也……这半月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太君心中疑窦丛生，几乎要翻涌而起，但那苍老而威严的面容上，却只泛起欣慰慈祥的涟漪。这才是勋贵之家教养出的闺秀模样！“起来吧。”声音平稳，听不出端倪。
君柠妖并未起身，依旧伏首跪着，“祖母，请祖母责罚妖妖。”声音微颤，一字一句敲在寂静温暖的空气里，“妖妖往日行事乖张，飞扬跋扈，不尊礼法，不恤家声。仗着君家庇护，任性妄为，平白玷污了君家祖祖辈辈拼杀挣下的门楣清誉。身为君氏嫡女，妖妖愧对列祖列宗，更愧对祖母平素教导！今日，妖妖知错，真心悔过！甘愿领受祖母任何责罚，以正视听！”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
柳嬷嬷、章嬷嬷见此情形，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连心跳都放轻了几分。
榻上的君宋氏，瞳孔猛地一缩，指节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膝上盖着的暖毯，瞧着伏在地上的小丫头，不禁有些恍惚，也是差不多快半年没见着她这孙女了。
忆及最初，这小人儿尚在襁褓时，粉雕玉琢，阖府上下连说话都怕惊了她那份怜爱；再到后来，宠爱竟成了滋养脾性的沃土，养出一株带刺的荆棘。
屡教不改，次次失望……
渐渐地，那点血脉亲情被消磨殆尽，只剩下麻木的厌烦，最终，只能以“免了请安”不再相见……上次见她，已是半年前了。
一开始见得次数还多一些，近两年就少得可怜了，半年才来一次，气的人牙痒痒啊！可如今，再见到面，两个孙女竟然都变了性子，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那顽劣不堪、令人心梗的影子？
这认错的姿态……太过真切，真切得叫人……心疼。心头翻涌着数十年间复杂难言的爱与厌，失望与期盼……浑浊的老眼渐渐染上了一层滚烫的水汽。
再开口时，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更多的，却是失而复得的暖流，“起来！快起来！！”君宋氏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容错辨的急切与慈柔，“你是祖母的心头肉！疼都疼不过来，哪里舍得责罚？！傻丫头，快到祖母跟前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祖母……！”预想中最严厉的苛责并未降临，那句带着颤抖疼爱的“心头肉”，化作洪流，瞬间冲垮了君柠妖心中最后一道堤防。在章嬷嬷搀扶下起身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君宋氏眼中闪烁的泪光。
君柠妖不由自主地疾步上了长榻，一头扑进了君宋氏怀里，环着君宋氏抱得紧紧的。君宋氏明显僵了一瞬，旋即，那双曾无数次因她们姐妹的恶行而愤怒颤抖的手，此刻却无比温柔地、生涩却又坚定地轻抚上孙女的背脊。
温暖的掌心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力道。
久违的亲昵让老太君也不由得动容，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搂得更紧些，唇边逸出只有君柠妖能听见的、恍若叹息的呢喃，“傻丫头……祖母也有错……”
君柠妖听得真真切切！心头剧震，涌起巨大的惊疑与心疼。祖母也有错？！这深藏的秘密何其重要！但此刻并非追问之机……所有汹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刻意混淆的含糊回应： “祖母说什么？妖妖没听清……”
君宋氏显然也不想深究此刻失控流露的情绪，顺势抬起了布满岁月刻痕的手，轻柔地拢了拢君柠妖鬓边微乱的发丝，苍老而慈爱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点笑意，“祖母说啊，我家妖妖……当真是越长越水灵了，雪堆出来的人儿一般。”
那故作轻快的调子，彼此心知肚明是在为那片刻失控遮掩。君柠妖立刻从善如流地抬起头，脸上漾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红晕，软糯地娇嗔道，“哎呀！祖母尽取笑人家……”说完，又像只依恋主人的小猫般，将头轻轻地重新偎回那温暖的怀抱，享受这劫后余生、弥足珍贵的温存。
“祖母腿疾近日可有再犯了呀？妖妖给您捶捶吧。”边说手里边接过章嬷嬷手里的金黄缎托貂皮薄毯给君宋氏盖上，又拿过柳嬷嬷递来的小木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君宋氏腿上，“老毛病啦，不妨事。”君宋氏舒坦地喟叹一声，目光落在小孙女脸上，笑意未曾减过分毫。
暖阁内暖炉融融，梅香暗度。老太君畅快的笑声夹杂着少女体贴的问询，盘旋萦绕，丝丝缕缕浸透了每一寸空气，融化了窗棂上冰冷的霜花，也悄然消弭了门外漫天的风雪寒意。整个寿康阁，从内而外，洋溢着久违的暖意与生机。
过往的嫌隙，仿佛真的在这场雪落梅开的寂静中，峰回路转，重归平静。
（依旧努力更新中……望喜欢！）祝大家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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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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