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余在车里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冰冷的鱼肚白,物流园区重新被早班工人的喧嚣唤醒。引擎一直没有熄火,空调送出暖风,却吹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秋里然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疲惫到极点的背影,像一帧定格画面,反复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试图用理性构建的免疫系统,在**裸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那些被她视为噪音的情感——愧疚、怜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于自身行为后果的惊惧——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感到恶心,眩晕,甚至有一种想要呕吐的生理冲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拯救秋里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资格和能力——而是为了拯救她自己,拯救她那濒临崩溃的内心秩序。她需要找到一个方式,来应对这场由她亲手点燃,却失控蔓延的精神火灾。
直接出现在他面前?道歉?补偿?
这些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本能地否决。道歉苍白无力,补偿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侮辱,只会再次印证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可能刺激到他,引发更不可预测的后果。
她需要一种更……间接,更安全,也更符合她目前混乱状态的方式。
一个念头,在她混乱的思绪中逐渐清晰。
她启动车子,缓缓驶离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她没有回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驱车前往市中心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型书店。
清晨的书店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店员在安静地整理货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清香,这是一种让她感到熟悉和安心的味道,属于理性与秩序的世界。但今天,这种感觉掺杂了一丝异样。
她目标明确地走向艺术图书区。在一个摆满素描、色彩和构图教程的书架前,她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装帧精美、充满设计感的书籍,最终,落在了一本看起来最为基础、甚至有些朴素的《素描的诀窍:从零开始到掌握光影》。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封面粗糙的纹理。就是它了。
接着,她又选了一整套不同硬度的铅笔、一块橡皮、一把美工刀,以及一本厚厚的、纸张质感上乘的素描本。她将这些东西拿到收银台,在店员略显讶异的目光(一个穿着运动服、气质冷峻的年轻女性,在清晨购买基础素描工具)中平静地结了账。
提着那个装着画材的简单纸袋回到车上,宋余感到一种奇异的……虚脱感。这个行为毫无逻辑可言,完全背离了她一贯的效率原则。它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无法偿还四十万的债务,无法改变秋里然在仓库熬夜的事实,甚至无法传递任何明确的信息。
但这似乎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一种笨拙的、沉默的、指向不明的情感投递。像把一个密封的漂流瓶扔进茫茫大海,不知道它会漂向何方,也不知道拾获者会作何感想。这本身,就是一种失控。但她允许了这种失控的发生。
接下来,是投递地址。她再次驱车,来到秋里然租住的那片破败街区。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将车停在距离他那栋居民楼稍远的路边,观察着那个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楼道入口。
她需要确保东西能送到他手上,但又不能暴露自己。通过物业或者邻居?风险太高。直接放在门口?可能被他人拿走。
她看到了楼道口那个锈迹斑斑的、标着各户姓名的旧信箱。大部分信箱都敞开着,或者锁已损坏。秋里然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一个同样陈旧的信箱上,锁扣似乎也是坏的。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她等到一个附近没什么人的时机,快步走过去,将那个装着画材的纸袋,迅速而稳妥地塞进了那个属于“秋里然”的信箱里。然后,她立刻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车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高强度的谈判。手心里竟然微微出汗。这种类似于“犯罪”的隐秘行动带来的刺激感,与她平日冷静克制的形象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她不知道秋里然什么时候会发现这个纸袋,也不知道他会有何反应。是会嗤之以鼻地扔掉?是会困惑不解?还是……会有一丝微弱的触动?
她无法预测,也无法控制。
她只能等待。
而这种等待,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
秋里然在下午时分醒来。长时间的夜班颠倒了他的生物钟,醒来时总是伴随着头痛和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他挣扎着爬起来,胃里空得发慌,准备下楼去常去的那家面馆吃点东西。
经过楼道口时,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那个形同虚设的信箱。通常里面只有一些无人理会的广告传单。但今天,信箱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牛皮纸袋。
他皱了皱眉,以为是新的广告,本不想理会,但鬼使神差地,还是伸手将它拿了出来。纸袋比想象中要沉一些。
他拿着纸袋,走到楼外稍微亮堂一点的地方,疑惑地打开。
当看到里面那本崭新的《素描的诀窍》,那整套排列整齐的铅笔,那本厚厚的、纸张白皙的素描本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僵住了。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他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素描本光滑的封面,那触感陌生又熟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是谁?
谁会给他送这些东西?
他脑海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闪过的名字,是宋余。
但随即,他又立刻否定。不可能。她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太不符合她的风格,太……“不理性”了。她应该像处理完一件垃圾一样,将他彻底清除出她的世界,而不是送来这些象征着“过去”和“无用才华”的东西。
是王总良心发现?还是哪个旧日同学偶然的怜悯?
他翻遍了纸袋,里面没有任何纸条,没有任何标识,只有这些沉默的画材。
他站在肮杂的街头,手里捧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谜一样的礼物,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这算什么?施舍?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失败的笑话?
他几乎想要将整个纸袋狠狠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但当他拿起那支HB铅笔,感受着指尖那久违的、属于绘画工具的特定触感和重量时,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情感,压倒了愤怒和屈辱。
那是一种……悸动。
如同沉睡已久的火山,内部传来了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深埋的关于线条、关于明暗、关于捕捉光影的记忆碎片,似乎被这些东西唤醒了,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他想起前几天在仓库里,救助老张时的那种感觉——一种超越麻木的、本能的反应和能力。他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完全是个废物。
这个认知,连同眼前这些画材,像两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穿透他内心厚重的阴霾。
他最终没有扔掉纸袋。他像个梦游者一样,拿着它,慢慢地走回了那间阴暗的出租屋。他将纸袋放在那张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与吃剩的泡面桶和杂物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他坐在床沿,目光却无法从那个纸袋上移开。
那些画材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邀请,又像一个无声的诘问。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奇特的、沉默的“博弈”在两人之间展开,尽管他们身处不同的世界,甚至没有直接的交流。
宋余的生活看似恢复了正轨。她回到律师事务所,处理积压的案件,参加必要的会议。但她的内心,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绝对平静。她会时不时地查看手机,虽然明知不会有任何来自他的信息。她会在工作间隙走神,想象着那包画材的命运。
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中时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她开始回避那些需要极致冷静和算计的案件,转而接手一些更偏向于法律技术分析、相对“干净”的项目。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负担地将对手逼入绝境。秋里然那张憔悴的脸,总会隐隐浮现在对方律师的身后。
她甚至开始阅读一些与法律无关的书籍——关于艺术史,关于创伤疗愈,关于存在主义哲学。她像是在疯狂地补课,试图理解那个她从未真正理解过的、情感与痛苦的世界。这个过程痛苦而混乱,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但她别无选择。
而秋里然,则在与那包画材进行着内心的拉锯战。他几次拿起素描本,翻开,看着那片刺眼的空白,却始终无法落下第一笔。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害怕画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害怕重新触碰那个带给他无数痛苦和失败的世界,害怕这微弱的火苗一旦点燃,会再次被现实无情地踩灭。
他将素描本和铅笔收进了床底的箱子,眼不见为净。
但那个“邀请”已经发出,就无法真正收回。它像一颗种子,被埋进了他荒芜的心田。他开始在物流仓库那机械重复的劳动中,偶尔会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凌晨时分窗外透进来的、被铁窗分割的熹微晨光,在工友满是汗水的额头上折射出的细微光泽,货物包装箱上偶然形成的、富有几何美感的阴影……
这些观察是无声的,下意识的,却像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那颗干涸的种子。
一天夜里,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坐在货箱上,鬼使神差地,用从工地上捡来的半截粉笔头,在身旁一个废弃的纸箱上,随意地画了几笔。是一条流畅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弧线。
他看着那条简单的线条,久久不语。
宋余的“漂流瓶”似乎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这让她在焦灼之余,也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她开始怀疑自己那个冲动的行为是否毫无意义,是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和自我安慰。
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挫败感淹没时,她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之前她咨询过的那位公益法律组织的学长。
“宋余,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学长的声音有些严肃,“我们最近在做法律援助案例筛查时,偶然发现了一个名字,秋里然。他是不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
宋余的心猛地一提:“他怎么了?”
“他之前不是和那个星辉画廊有债务纠纷吗?我们查到,恒远科技那边,在拿到和解协议后,似乎并没有完全按照协议约定停止追索行为。有第三方催收公司,还在用一些……不那么合规的方式,向他施加压力。我们注意到有几个可能涉及骚扰和威胁的电话记录指向他。”
宋余的呼吸瞬间凝滞。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强烈的自责,席卷了她。她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却没想到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他依然在承受着后续的伤害。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源于她作为对方律师,所推动的那场“胜利”。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谢谢学长告诉我。这件事,请交给我来处理。”
挂断电话,宋余没有任何犹豫。她直接拨通了恒远科技法务负责人的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和强势,完全没有了平日那种冷静周旋的姿态。
“李总,关于星辉画廊秋里然的债务问题,我希望贵司能立刻、彻底地停止一切超出和解协议范围的追索行为,包括通过第三方催收公司的任何联系。如果我再发现有任何骚扰迹象,君衡将保留追究贵司违约责任及相关法律责任的权利。”
她的措辞严厉,不留任何余地。电话那头的李总显然被她的气势镇住了,连声保证会立刻核查处理。
放下电话,宋余靠在椅背上,感觉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这是一种不同于法庭博弈的激动,带着一种……捍卫的意味。虽然她捍卫的对象,可能根本不知道,也不需要她的捍卫。
这一次,她没有将这次干预记录在案,也没有进行任何理性分析。这纯粹是一次基于本能和……某种她尚未命名的情感驱动下的行动。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城市。理性的废墟依然在那里,一片狼藉。但在那废墟的缝隙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那或许不是重建,而是一种……新的生长。以一种她从未学过、也无法预料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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