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远科技那边的骚扰果然停止了。秋里然并不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那几个阴魂不散的催债电话和短信突然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他松了口气,但并未深究,只以为是对方终于失去了耐心,或者王总那边又做了什么努力。生活的重压让他无暇顾及这些细节,能少一桩麻烦已是万幸。
然而,那包沉默的画材,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它没有立刻改变什么,却悄然改变着潭水的成分。
秋里然依旧在物流仓库上着夜班,依旧疲惫麻木。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更频繁地使用那半截粉笔头,在休息的间隙,在废弃的纸箱上,留下一些潦草的、无人能懂的线条和阴影。有时是工友靠在货架上打盹的模糊轮廓,有时是传送带在灯光下投下的错综复杂的影子,有时只是几道宣泄般的、有力的划痕。
这些“作品”短暂存在后,很快就会被新的货物覆盖、被清扫、消失无踪。但这过程本身,却像一种无声的呼吸,让他在机械的劳作中,保留了一寸属于自我的、隐秘的空间。那双长期搬运重物而粗糙僵硬的手,在握住粉笔的短暂时刻,似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灵活与感知力。
他依旧没有碰宋余送来的那些“正规”画材。那本崭新的素描本和铅笔,被他藏在床底,像一个不敢轻易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既诱惑着他,又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他知道,一旦在那样干净的白纸上落笔,就意味着他必须直面自己可能早已丧失的“灵气”,必须承认内心深处那份未曾完全死去的、对创造的渴望。这需要更大的勇气,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 * *
宋余的生活,则陷入了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状态。
她成功阻止了恒远科技对秋里然的进一步骚扰,但这短暂的“胜利”并未带来预期的平静。相反,它像打开了一个闸门,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汹涌而出。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将工作与个人情感截然分开。
在审阅一份看似寻常的劳动合同纠纷案卷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个被无故辞退、陷入困境的普通员工,而不是仅仅从法律风险和委托人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考量。在为一个商业巨头起草一份极其严苛、几乎不留余地的合同时,她会感到一种隐约的不适,仿佛那些冰冷的条款背后,是无数个可能被压垮的“秋里然”。
这种“共情”对她而言是陌生而危险的。它干扰了她的专业判断,让她在原本清晰明了的法律路径上产生了迟疑。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律师会选择公益道路,为什么法律除了是武器,有时也需要成为盾牌甚至抚慰剂。
她并没有立刻改变自己的职业轨迹——那需要更彻底的颠覆和勇气。但她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她推掉了一些纯粹为了彰显律所实力、但涉及对弱势方极限施压的案件,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那些技术性强、争议焦点明确,相对“干净”的商业纠纷中。她甚至主动向那位公益法律组织的学长提出,可以在业余时间,以志愿者的身份,为他们提供一些专业的法律咨询,但要求匿名。
这些变化细微而缓慢,却标志着她内心版图的悄然挪移。理性的堡垒并未倒塌,但其内部的结构和装饰,正在被重新定义。
与此同时,她对秋里然的“关注”也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秘和……矛盾。她不再试图去“理解”或“分析”他,那套方法论已经被证明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接近于“守望”的状态。
她会偶尔在深夜,驱车到物流园区外围,远远地停着,并不期待能看到什么,只是感受着那片他所在的空间的气息。她也会绕路经过他居住的那片街区,目光扫过那个陈旧的信箱,猜测着那包画材的命运。
她不再期待回应,也不再试图干预。这种守望,更像是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一种对她所造成伤害的无声忏悔和陪伴。她意识到,有些伤口无法快速愈合,有些债务无法轻易偿还,她能做的,或许只是承认它的存在,并背负着它继续前行。
一天,她在一本关于艺术疗愈的书籍中,看到这样一句话:“真正的创造,往往诞生于深刻的痛苦与废墟之上,它不是为了忘记痛苦,而是为了与痛苦达成某种和解,将其转化为一种有生命力的形式。”
这句话像一道光,刺破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己送去画材那个看似荒谬的举动,其深层动机或许并非怜悯或补偿,而是一种……渺茫的期待?期待他能在痛苦的废墟上,重新找到一种表达和生存的方式?哪怕那种方式微不足道,哪怕他永远不知道这期待的来源。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释然。她不再纠结于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或“有效”,而是接受了这种沉默的、单向的联结。就像在黑暗中,向另一个同样身处黑暗中的人,发出的一缕微弱的、甚至可能无法被接收到的信号。
命运的织机,总在不经意间,将看似无关的线头缠绕在一起。
秋里然所在的物流仓库,因为管理混乱和长期压低成本,安全隐患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大多数人都抱着侥幸心理,在生存压力下选择了沉默。
意外发生在一个异常忙碌的夜晚。一批重要的加急货物需要在黎明前发出,工头不断催促,传送带的速度被调到最高。秋里然和工友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在高耸的货架间奔跑、搬运。
就在秋里然将一件沉重的金属零件搬下高层货架时,脚下因为地面油污未及时清理而猛地一滑!他失去平衡,沉重的箱子脱手向下坠落,而他本人也朝着坚硬的混凝土地面摔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头部,身体蜷缩。
“砰!”沉重的闷响。
“咔嚓!”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剧痛瞬间从手臂蔓延至全身,秋里然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耳边传来工友们的惊呼和慌乱的脚步声。
“秋里然!你怎么样?”
“快!叫救护车!”
“他的手……流血了!”
混乱中,他感觉有人扶住他,疼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让他冷汗直流,意识模糊。他被七手八脚地抬上赶来的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仓库的喧嚣。
手臂骨折,伴随多处软组织挫伤。医生给出了诊断,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固定。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被打上厚厚的石膏,麻药过后,疼痛更加清晰而持久。秋里然望着天花板,内心一片冰冷的绝望。
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微薄的积蓄根本不足以支付手术费和后续的康复费用。他甚至没有正式的工伤保险,仓库方面态度暧昧,大概率会推卸责任。
刚刚因为那包画材和粉笔涂鸦而泛起的一丝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扑灭。他仿佛又被狠狠地踹回了深渊,甚至比之前陷得更深。这一次,连挣扎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
宋余是在第二天上午,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物流仓库的负责人,语气带着程式化的抱歉和推诿,通知她“秋里然先生”在工作中受伤住院,因为秋里然在紧急联系人一栏填的是她的名字和电话(那是多年前的旧信息,他或许早已忘记,或许……是潜意识里唯一能填写的名字)。
宋余接到电话时,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客户会议。听到消息的瞬间,她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冷静地对客户说了声“抱歉,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便拿着手机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她听着电话那头负责人试图撇清责任的解释,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情况就是这样,宋律师。我们也很遗憾,但这属于他自己操作不当……”
“操作不当?”宋余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根据《工伤保险条例》以及你们仓库地面存在明显油污未及时清理的事实,这完全可以认定为工伤。贵司现在需要做的,是立刻垫付全部医疗费用,并启动工伤认定程序,而不是在这里推卸责任。”
她的语气专业、强硬,不容置疑。电话那头的负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紧急联系人”如此懂行且难缠,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宋律师,您别激动,这个我们可以商量……”
“不是商量。”宋余斩钉截铁,“我今天下午会派人过去,处理相关事宜。如果贵司不配合,我们将保留一切法律追诉权利。”
挂断电话,宋余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被拉入他的生活,而且是如此严峻的时刻。
她没有犹豫,立刻回到办公室,召来了自己的助理和一位专门处理劳动纠纷的律师,快速交代了情况,让他们立刻前往医院和物流仓库,确保秋里然得到妥善治疗,并着手收集证据,准备与仓库方面交涉。
安排完这一切,她坐回椅子上,感到一阵虚脱。理性告诉她,她做了最有效率、最正确的应对。但情感上,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愧疚、担忧和一种奇异责任的沉重感,再次将她笼罩。
她知道了他的困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具体和危急。她无法再仅仅停留在“守望”的阶段。
这一次,她必须更深入地介入。
但以什么身份?用什么方式?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知道自己再次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而这一次的选择,或许将真正决定,她是继续在理性的废墟上修修补补,还是鼓起勇气,走向一条未知的、充满情感风险的新路。
病房里,秋里然在疼痛和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他对即将到来的、由宋余在幕后主导的援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的人生,似乎又跌入了更深的谷底。而在谷底,连那点微弱的、来自粉笔涂鸦的慰藉,也似乎被这沉重的石膏和剧痛,彻底封存了。
其实这个故事是作者的真实经历改编的
秋里然,祝你生日快乐
纪念某个不存在的生日
纪念永远十七的秋里然
纪念所有的不勇敢
秋里然,生日快乐
——10.3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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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暗流与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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