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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回溯一:慈悲火种

雪,是北境永恒的主题。

但血狼关前的雪,早已被染成了污浊的紫黑。

断戟残旗斜插在冻结的血泊里,破碎的甲胄下露出僵硬的肢体,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硝烟和死亡冻结后特有的甜腥。

寒风卷过空旷的战场,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无数亡魂不甘的嘶鸣。

年轻的洛擎川,此刻还远非日后威震边陲的大将军。

他只是一个凭着一腔悍勇和军功,刚刚升任校尉的年轻军官。

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后,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胸口剧烈的起伏牵动着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正不断渗出,染红了临时捆扎的布条。

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黑发被血污和汗水粘在额角,脸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

三天了。

从他们这支前锋营被优势北狄骑兵分割包围在血狼关隘口,已经整整三天。

突围数次,皆被箭雨和弯刀逼回。

粮草断绝,箭矢耗尽,身边的同袍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亲眼看着带他入伍的老伍长,被射成了刺猬;看着最机灵的传令兵,被奔马踏碎了胸膛。

最后一道防线,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浑身浴血的士兵。

“校尉……顶不住了……”

一个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握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另一个则死死咬着牙,眼神涣散,已是强弩之末。

洛擎川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他看着那些北狄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残忍与戏谑,看着他们缓缓举起的弯刀。

巨大的悲愤和不甘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洛家的仇还没报,他答应过娘要光耀门楣……

无数的念头在濒死的绝境中翻腾。

就在北狄人狞笑着策马冲来的瞬间,洛擎川猛地推开身边的士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

“分开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话音未落,他已朝着隘口侧翼的冰河裂谷亡命扑去!

身后传来士兵的惨呼和北狄骑兵愤怒的呼喝,紧接着是箭矢破空的尖啸!

……

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伤口在狂奔中撕裂般剧痛。

洛擎川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他纵身跃下陡坡,顺着结冰的河面连滚带爬,冰面湿滑,他重重摔了几跤,骨头都像散了架。

箭矢钉在身侧的冰面上,溅起冰屑。

他不管不顾,手脚并用,朝着裂谷深处亡命奔逃。

身后的追兵似乎被复杂的地形和厚厚的积雪迟滞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沉重如铅,肺叶火烧火燎,身后的喊杀声和马蹄声终于渐渐消失。

他才泄力,扑倒在一片厚厚的雪窝里。

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惫感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他最后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断飘落的、冰冷的雪花。

……

刺骨的寒冷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拽回。

洛擎川艰难地睁开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安全又温暖的所在。

身下是干燥柔软的干草,身上盖着厚实的毛皮。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味、奶制品的微酸,还有一种……

属于人的、安稳的气息。

这是一间简陋却坚固的石屋,墙壁由粗糙的黑色石块垒砌,缝隙糊着泥巴,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

屋子中央,一个用石块围起的火塘正在燃烧,火光驱散了北境极致的严寒,也将一个背对着他、坐在火塘边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

那是一个女子。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棉袍,外罩一件边缘磨损的羊皮坎肩。

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垂在背后,发梢用一根红绳系着。

她正低头,专注地用一把小石刀削着一块风干的肉干,动作娴熟。

“唔……”

洛擎川想动,左肩传来的剧痛却让他闷哼出声。

女子闻声,立刻转过头来。

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庞。

皮肤是北境人特有的暗蜜色,双颊带着健康的红晕。

眉毛浓黑修长,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如同乌苏河谷最清澈的湖水,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警惕,看向洛擎川。

“你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北地特有的口音,但吐字清晰。

她放下石刀和肉干,起身走到洛擎川身边,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

手指上的薄茧,触碰到伤口边缘的皮肤时,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

“别动。伤口很深,又冻着了。”她皱着眉,“我叫阿娜尔。这里是乌苏河谷的塔拉村。你从血狼关那边逃过来的?命真大。”

洛擎川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点点头。

他打量着阿娜尔,这个救了他的北狄女子。

她的眼神干净、坦荡,带着一种山野间未经雕琢的坚韧和生命力,与他印象中那些凶残嗜血的北狄骑兵截然不同。

阿娜尔端来一碗温羊奶,小心地扶起洛擎川的上半身。

“喝吧,羊奶,加点草药,对伤口好。”

她的动作温柔,又有力量。

喝完后,阿娜尔又仔细地帮他重新包扎了伤口,用的是一种捣碎的、清苦气味的草药糊。

“你……为什么救我?”

洛擎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道,目光复杂地看着阿娜尔。

他是胤朝的军官,是北狄的敌人。

阿娜尔包扎的动作顿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洛擎川:“我看见你从裂谷滚下来,像一头快死的狼。狼群追你,我知道,是‘王庭’的精锐骑手。”

她又指了指外面:“我们塔拉村,离王庭很远,在乌苏河谷深处。‘王庭’的狼主和他的兵,只会打仗,只会抢掠,不管我们这些小村子的死活。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抢走我们的牛羊,和杀你们胤人一样狠。”

“你穿着胤军的衣服,杀了王庭的狼兵,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拼命跑……你不是坏人。是人,受了伤,快死了,就该救。这是我们塔拉村的道理。”

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和无奈。

质朴的话语,却像重锤敲在洛擎川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北狄并非铁板一块,王庭的残暴之下,同样有着被欺凌、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牧人。

他看着阿娜尔清澈的眼睛,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敌人的重新审视,还有一丝……对这个陌生女子和这片陌生土地的茫然。

……

就这样,在阿娜尔和她沉默寡言却同样善良的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洛擎川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快。

塔拉村的生活简单而宁静。

白天,他帮着阿娜尔的父亲修补围栏,或者跟着村里的猎人去冰河凿洞捕鱼;夜晚,围着温暖的火塘,听阿娜尔用北狄话低声哼唱古老的歌谣。阿娜尔像一团温暖的火焰,驱散了他心中因战败和死亡带来的阴霾。

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养伤的朝夕相处中悄然滋生。

洛擎川被阿娜尔的坚韧、善良和蓬勃的生命力深深吸引。

远离了战场的硝烟和朝堂的倾轧,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河谷里,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与……

心动。

一个飘着小雪的夜晚,柴火噼啪作响。

阿娜尔坐在小木凳上,就着火光缝补一件旧皮袄。

跃动的光影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温柔的轮廓。

洛擎川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涌动着异样的情绪。

“阿娜尔。”他轻声唤道。

“嗯?”阿娜尔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望向他。

洛擎川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娜尔放在膝盖上的手。

阿娜尔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只是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悄然飞起两朵红云。

“等我的伤再好些,”洛擎川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胤朝男子特有的郑重,“我回一趟家,禀明父母。然后……我来接你,可好?”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承诺:“跟我回中原。”

阿娜尔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湖水般的眼眸里漾起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了洛擎川的手,握得很紧。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却清晰地传入洛擎川耳中:

“好。”

风雪在石屋外呼啸,火塘内的火焰温暖地跳跃着。

两颗跨越了战火与族群隔阂的心,在这个北境偏僻的河谷小村,悄然靠近。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因片刻的温情而停止转动。

数月后,当洛擎川的伤势基本痊愈,正计划着返回时,一个操着胤朝官话的陌生商人,几经辗转,将一封来自胤朝京城的密信送到了塔拉村。

信是洛家老仆冒死送出的,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

洛家遭阉党构陷,大厦将倾!老父病危,急召擎川归家!

晴天霹雳!

洛擎川捏着信纸的手剧烈颤抖,巨大的惊惶和家族的危机感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柔情。

他抬头,看向正在火塘边为他烤制干粮的阿娜尔。

火光映着她恬静而满足的侧脸,她正小心地将一块烤得金黄的饼子翻面,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洛擎川的心瞬间痛得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归家?刻不容缓!可阿娜尔……

还有她腹中刚刚被诊出的、他们共同孕育的生命……

“阿娜尔……”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阿娜尔闻声抬头,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手中颤抖的信纸,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她放下饼子,快步走过来,眼中充满了担忧:“怎么了?擎川?你的脸色……”

“我……”洛擎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将信递给她,艰难地开口,“家中……出事了。父亲病危,我必须立刻回去!”

阿娜尔接过信纸,她不识胤朝文字,但洛擎川沉重的表情和“父亲病危”几个字已说明一切

她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石屋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终于,阿娜尔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泪痕,只剩下平静。

她走到角落的一个旧木箱前,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她走回来,将东西塞进洛擎川手里。

入手微沉,是一块雕刻着古朴虎纹的墨玉令牌——

正是洛擎川身份象征的校尉腰牌,在血狼关突围时遗失,竟被阿娜尔寻回并珍藏。

“拿着它。”阿娜尔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回去。救你的家人。”

她顿了顿,手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水光。

“我和……孩子,在这里等你。塔拉村,就是你的家。无论多久,我等你回来。”

她的目光清澈而执着,如同乌苏河谷永不封冻的溪流。

没有哭闹,没有挽留,只有最深沉的信任和最纯粹的托付。

洛擎川紧紧攥着那失而复得的腰牌,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

他看着眼前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又即将为他孕育新生命的女子,胸中激荡着感激、愧疚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猛地张开双臂,将阿娜尔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等我!”他在阿娜尔耳边重重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带着你和孩子,回家!”

阿娜尔在他怀中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滑落,浸湿了他肩头的粗布衣衫。

……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

洛擎川穿着阿娜尔为他缝补好,也浆洗好的胤朝军服,背着简单的行囊,腰佩那枚墨玉虎纹令牌,在塔拉村口与阿娜尔和她的亲人告别。

他没有回头,不敢再看阿娜尔那双盛满离愁却依旧强撑坚强的眼睛。

他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南方,朝着危机四伏的故国,大步走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别,再回来时,带给他挚爱的,将不是荣归故里的荣耀,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

炼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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