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名为“静思苑”,实则是繁华宫阙中最绝望的坟场。
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光鲜与喧嚣,只留下剥落的朱漆、疯长的荒草、以及无处不在的湿冷与死寂。
璇玑夫人牵着年年幼的萧雪臣,踏进这方狭小的天地时,身后那扇沉重的宫门轰然关闭,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她们唯一的栖身之所,是一间阴暗的厢房。
窗纸破烂,寒风肆无忌惮地灌入。
墙角凝结着经年的霉斑,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腐朽的气息。
曾经华美的宫装被粗糙的麻布替代,仅有的几件旧物,也很快被看守的太监以“逾制”为由搜刮殆尽。
巨大的落差足以击垮任何人,但璇玑夫人挺直了脊背。
她将儿子冰冷的小手紧紧攥在手心,声音在寒风中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雪臣,不怕。有母妃在。”
生存,成了冷宫中的第一课。
冰冷的井水,硬得硌牙的陈米,寡淡无味的菜羹,便是日常。
萧雪臣小小的身体,本就被“相思烬”悄然侵蚀,在这恶劣的环境中,更是雪上加霜。
那来自腊八粥的毒,如同潜伏的恶兽,开始显露出狰狞的爪牙。
最初的症状是畏寒。
即使裹着最厚的破旧棉被,萧雪臣也常常在睡梦中冻得瑟瑟发抖,小脸青白。
璇玑夫人便整夜整夜地将儿子冰冷的身体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取暖。
接着,是频繁的低咳。
起初只是几声,渐渐变得绵长而费力,尤其是在寒冷的清晨或深夜,那压抑的咳声,撕扯着璇玑夫人的心。
最可怕的,是那毫无征兆、骤然袭来的心口灼痛。
“呃…母妃…”
一次深夜,萧雪臣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小手死死攥住心口的衣襟,小小的身体蜷缩成虾米,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他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如纸,嘴唇因剧痛而颤抖,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
“雪臣!”
璇玑夫人瞬间惊醒,心被狠狠揪紧。
她立刻明白,是奸人投的毒发作了。
她将儿子抱紧,一只手在他瘦弱的脊背上轻轻拍抚,另一只手则覆盖在他紧攥的小拳头上,声音带着强压的镇定:
“雪臣,不怕,母妃在。慢慢吸气……对……再慢慢呼出来……想着母妃教你的星星……想想那些亮晶晶的星星……”
她无法缓解那如同被炽热余烬反复灼烧的剧痛,只能用自己的怀抱和声音作为唯一的屏障。
她一遍遍低语,讲述着故乡草原上浩瀚的星河,讲述着星图运转的奥秘,试图用那些遥远而冰冷的光点,分散儿子对痛苦的感知。
萧雪臣在母亲怀里颤抖着,每一次灼痛袭来都让他小小的身体剧烈痉挛,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璇玑夫人的衣襟。
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微颤和声音里极力压抑的哽咽,这让他更加用力地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呻吟死死堵在喉咙里。
……
生存艰难,病痛缠身,但璇玑夫人从未放弃教导萧雪臣。
她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尤其是在曹焱的阴影下,知识、隐忍和智慧,是儿子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没有纸笔,她便用手指蘸着冰冷的井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写字、画星图。
没有书籍,她便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将星象推演、琉璃烧制的秘要、甚至是一些简单的权谋道理,化作一个个故事,在漫漫长夜中轻声讲述。
然而,冷宫并非全然封闭。
曹焱的耳目无处不在,任何有形文字的传递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璇玑夫人苦思冥想,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那件破旧的里衣上。
一个大胆而精巧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
她拆开萧雪臣一件贴身的旧棉衣内衬。
用偷偷藏起的一小块炭笔头,在内衬的棉布上,写下极其微小的字迹,内容是她精炼的星象观测要点或一句重要的处世箴言。
写好后,她再用同样破旧的棉线,以看似随意实则蕴含规律的针法,将内衬密密地缝回去。
从外表看,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旧棉衣内里。
只有璇玑夫人和萧雪臣知道,那层层棉絮和针脚之下,藏着母亲呕心沥血传递的智慧火种。
“雪臣,”她一边缝补,一边低声叮嘱,目光锐利地扫过门窗,“记住这针法的顺序,这是钥匙。日后若有机会…用你的心去‘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拆开,更不可示人。这是母妃留给你的…最后的星图。”
萧雪臣虽然年幼病弱,却异常聪慧早熟。
他默默点头,小手抚摸着棉衣内里那微微凸起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寄托。
这“经衣传书”,成了冷宫岁月里,母子间无声的对抗绝望的秘密武器。
……
冷宫的折磨不仅来自环境和病痛,更来自刻意的羞辱。
曹焱需要彻底摧毁璇玑夫人的精神,断绝任何可能的复起之路。
他授意看守的太监和宫女,变本加厉地刁难这对母子。
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贤妃身边的管事嬷嬷突然趾高气扬地来到静思苑,假惺惺地说是奉太后之命“探望”。
“哟,璇玑夫人,这冷宫的日子可还习惯?”
嬷嬷捏着鼻子,嫌恶地打量着破败的环境,目光最终落在璇玑夫人洗得发白的旧衣上。
“啧啧,夫人这身衣裳,也太素净了些,失了皇家体面。这不,贤妃娘娘仁慈,念着旧日情分,特意赏了您一套新衣,让您也沾沾喜气。”
说着,身后一个小宫女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颜色极其艳丽俗气、用料粗糙的绸缎宫装。
更刺目的是,那宫装的胸前,赫然泼洒着一大片深紫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葡萄渍!
那污渍的形状丑陋不堪,散发着淡淡的酸腐气息,与那年宫宴,贤妃故意打泼在她浮光锦制衣上的一模一样。
“嬷嬷,此衣污秽不堪,恐有损贤妃娘娘清誉,恕妾身不能领受。”
璇玑夫人挺直脊背,声音平静无波。
“大胆!”嬷嬷厉声喝道,“娘娘赏赐,乃是天大的恩典!你敢抗命?还是说…你嫌弃这‘污秽’,是心里有鬼不成?”
她逼近一步,眼神恶毒。
“今日你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来人,帮璇玑夫人更衣!”
两个粗壮的宫女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就要去拉扯璇玑夫人。
璇玑夫人挣扎着,护住身后的萧雪臣:“你们敢!”
“别碰我母妃!”
萧雪臣被这阵仗吓坏了,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引发了心口的灼痛,他猛地呛咳起来,小脸憋得通红,痛苦地蜷缩下去。
看到儿子痛苦的模样,她停止了挣扎,任由那两个宫女粗暴地剥下她原本的旧衣,将那件带着刺目葡萄污渍的艳俗宫装套在她身上。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那深紫色的污渍像一块烙铁,烫在她的尊严上。
她不再看那得意的嬷嬷一眼,而是立刻蹲下身,将咳得浑身颤抖的萧雪臣紧紧抱在怀里,用那件屈辱的宫装宽大的袖子裹住儿子单薄的身体,仿佛想隔绝所有的恶意。
“雪臣,看着母妃,”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记住,衣服是脏的,但我们的心,要干干净净。屈辱打不倒我们,只会让我们…更清醒。”
萧雪臣在母亲怀里,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和那令人窒息的葡萄酸腐味,咳得撕心裂肺,泪水模糊了视线。
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将母亲的话,连同这份刻骨的屈辱,深深烙进了心底。
……
冷宫的日子在屈辱、病痛与无声的坚韧中流逝。
萧雪臣的身体越来越差,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咳嗽愈发频繁剧烈,偶尔甚至会咳出淡淡的血丝。
相思烬的毒,深深侵蚀着他的生机。
璇玑夫人心如刀绞,却只能将所有的焦虑和心痛化为更精心的照料和更隐晦的教导。
唯一能带来一丝慰藉的,是静思苑那扇破窗外,远处那片曾经属于她的梅林的一角。
虽然被高墙阻隔,但在天气晴好的冬日清晨,依稀能看到几枝倔强探出的梅枝,上面或许还点缀着几点寒梅。
那曾是皇帝爱意的象征,如今成了璇玑夫人心中仅存的、关于外面世界和过往美好的一丝微弱念想。
她常常抱着裹在破旧棉被里的萧雪臣,坐在窗边的破凳上,指着那隐约的梅枝:
“雪臣你看,梅花开了。再冷的天,它也会开。人…也一样。”
然而,连这最后一点微光,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沉睡中的璇玑夫人和萧雪臣被窗外冲天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惊醒。
萧雪臣惊恐地缩在母亲怀里,剧烈的咳嗽再次被引发。
璇玑夫人扑到窗边,透过破洞的窗纸向外望去——只见那片梅林的方向,烈焰腾空,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
狂舞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梅树的枝干,无数燃烧的花瓣和断枝被热浪卷起,如同绝望的红色蝴蝶,在夜空中纷飞,又迅速化为灰烬飘落。
“走水了!梅林走水了!”
“烧!烧干净!晦气的东西!”
看守太监冷漠的呼喝声隐约传来。
璇玑夫人僵立在窗前,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的灰败。
那片梅林…
她仅存的念想…
象征着曾经美好、也象征着她对儿子最后一点希望的寄托…
正在她眼前化为灰烬。
热浪仿佛隔着高墙扑面而来,带着梅花焚毁后混合着焦糊与凄凉的奇异香气,呛得她几乎窒息。
她扶着窗棂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身体微微摇晃。
“母妃…”萧雪臣微弱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担忧。
璇玑夫人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她走回床边,将颤抖的儿子紧紧搂住,声音轻得像叹息:
“雪臣,记住…记住今晚的这场火。记住这灰烬的味道。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希望是烧不尽的。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那一夜之后,璇玑夫人眼中最后一点属于“璇玑”的光华彻底消失了。
她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琉璃人偶,只剩下一个空壳,机械地照顾着病弱的儿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冷宫四角的天空。
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仿佛都随着那场梅林大火一同燃尽了,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璇玑夫人的沉默与日渐枯萎,并未换来丝毫怜悯。
曹焱需要的是一个彻底的结局,一个能永绝后患、并能进一步打击可能同情她们母子势力的结局。
构陷的网,再次无声收紧。
不久后,宫中接连发生几件不大不小的“祸事”:
一位低阶嫔妃莫名小产;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时,御案上的琉璃笔洗突然毫无征兆地碎裂;甚至钦天监再次观测到“荧惑异动”的星象。
所有的线索,经过曹焱和贤妃等人巧妙的引导和“证据”的罗织,最终都隐隐指向了冷宫中那位“精通异术”的前宠妃。
流言再次甚嚣尘上。
“妖妃余孽未清!”
“定是她心怀怨恨,施法诅咒!”
“留着她,恐祸及国本!”
最终,一道盖着皇帝玉玺,由太后加盖凤印的诏书,送到了静思苑。
“罪妇璇玑,秽乱宫闱在前,行巫蛊厌胜于后,更兼心怀怨怼,施邪术祸乱宫闱,动摇国本!罪证确凿,罄竹难书!着即…赐白绫自尽!以儆效尤,肃清宫闱!”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冷宫死寂的庭院中回荡,如同丧钟。
璇玑夫人安静地跪在地上,听完旨意。
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看那托盘中刺眼的白绫一眼,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叩下头去:“罪妇…领旨谢恩。”
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她站起身,看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呆住的萧雪臣。
她走到儿子面前,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冰冷,却带着坚定。
“雪臣,”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萧雪臣能听见,“活下去。无论多难,活下去。用你的眼睛看清楚,用你的心记住…记住这一切。不要恨…但要…清算。”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他耳边吐出最后几个字:
“经衣…星图…钥匙…”
她松开萧雪臣,无视他绝望的哭喊和伸出的手,挺直了脊背,转身走向内室。
那背影,单薄却笔直,如同寒风中最后一株即将折断的梅枝。
片刻之后,内室再无生息。
萧雪臣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琉璃娃娃,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成一团,心口那“相思烬”的灼痛从未如此刻骨,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穿。
泪水早已流干,只有喉咙里发出的不成调的嘶鸣。
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母妃最后的话语,扎进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活下去…清算…经衣星图…钥匙…
冷宫外,寒风吹过,卷起地上残留的梅林灰烬,打着旋儿,飘向深不见底的宫闱黑暗。
一颗曾经耀世的星辰,就此陨落。
而一颗浸透了灰烬与寒毒的幼小星辰,在绝望的深渊里,睁开了那双从此再也不会轻易流露情绪、只剩下冰冷坚韧与无尽算计的眼眸。
萧雪臣心中的天真,在这一天,彻底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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