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沈芙蕖声音急促却不容置疑,“你去找一些汤盅来,要小号白瓷的。大双,你把这些米饭迅速打散,每个盅底铺上薄薄一层!切记,小半勺即可,不能超过汤盅的五分之一!小双将这些梅干每颗切成细丝,撒在上面。”
“明白,掌柜的!”手下人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凛然,立刻依言而动。
自己人的好处此刻便显现出来,无论沈芙蕖作何决定,他们都毫不犹豫,必定大力支持。
沈芙蕖亲自执起大茶壶,将温热清亮的茶水冲入每一个放了饭和梅干的汤盅里,茶水恰好漫过米饭,茶香与米香瞬间融合。
最后,每盏中间再放上一小颗盐渍紫苏梅干。
这是茶泡饭。
从前,沈芙蕖在暑热天气感到食欲不振时,便用热热的绿茶泡一碗冷米饭,再来一小碟咸菜,不但不会感觉寡淡,反而觉得特别爽口。
在汴京城里,寻常贩夫走卒、忙碌商贾为图快捷省事,也惯用肉羹、菜汤,或者只是白开水,泡上冷饭囫囵吃下,这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吃法,却难登大雅之堂。
而汴京时兴的饮茶之风,自以点茶为尚。需将团茶研成细末,注水调膏,击拂起沫,茶汤浓醇丰腴,沫饽绵密。若以此般浓酽之茶浇饭,不免涩口黏腻,算不得美味。
可沈芙蕖素日习惯冲泡散茶,今日恰巧备下的一大壶澄澈茶汤,竟在此时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立刻传上去!就说是……宴席过半,后厨特奉上梅花清茗泡饭一盏,给诸位贵人清口解腻,以备稍后品尝主菜!”
这道命令下得又快又急,一道本不存在于菜单上的菜式,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诞生了。
当侍女们端着那清雅的小盅再次鱼贯而入时,果然引起了宾客的好奇。
只见白瓷盅内,浅褐色的茶汤清澈见底,其中沉浮着莹白的饭粒、紫红的梅干细丝,看着便觉清爽。
“咦?这是何物?倒是新奇。”一位夫人笑道。
正觉菜肴丰腴,需要缓一缓的客人们尝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裹着微酸的梅干和清香的米饭涌入喉中,方才所有厚重油腻的口感瞬间被涤荡一空,只剩下满口的清爽与回甘。
“妙啊!酸甜清口,正当时宜!好吃的!”赵清晏又夸赞了一番。
陆却叹气,吃什么都堵不住他的嘴。
陆夫人看过菜单,并没有什么梅花清茗泡饭,可见席间气氛因这道意外之食而再度活跃起来,宾客皆称许有加,心中那点因主菜延迟而生的不快也暂且压下,反而觉得面上有光。
茶泡饭虽暂时稳住了前厅的场面,却终究拖不了太久。
就在沈芙蕖心焦如焚的等待中,管家秦嬷嬷终于到了。
秦嬷嬷仪态威严,面色沉肃如霜,一开口,便令整个后厨的空气都为凝固:“夫人既点名要吃鳜鱼,那席上就必须是鳜鱼。什么鲈鱼、黄鱼、鲢鱼……纵是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仙鱼,也一概不行。”
程虞觉得这秦嬷嬷不可理喻,难道鱼坏了,还非得端上去?这不是上赶子找死吗?
于是颤声哀求:“嬷嬷明鉴!这……这真的与我们无关!这鱼都已发酵变味,怕不是坏了七八日了,我们怎敢用不鲜的食材欺瞒夫人?”
“小姑娘,你怎么说话呢?”于氏在一旁冷冷接口,“库房上了两道锁,钥匙可都在你们手里攥着。难不成,还是我故意将这鱼给捂坏了不成?”
沈芙蕖听到这里,先前种种疑虑骤然贯通。原来这场宴席,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
她若不做这鳜鱼,便是当场忤逆陆夫人,立刻就要遭殃。
可她若硬着头皮做了,便是以次充好,事后更难逃重罚。
进退皆是无路。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何时何事上,得罪了这位深宅中的贵人?
秦嬷嬷是陆府多年的管家,也代表着陆夫人本人的意思:“今日这宴,请的是崔家娘子,坐的是韩家官人,满汴京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看着。不瞒你说,夫人已夸下海口,在座的都是冲这鳜鱼来的,此刻换成旁的,你让夫人的脸往哪儿搁?让陆府的脸往哪儿搁?”
“至于这鱼是怎么坏的……”秦嬷嬷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紧锁的库房。
“钥匙在你们手里,是你们运送保管不力,还是有人疏忽懈怠,或是本就心思不纯,这自有公断。但绝不是现在该论的事!”
她目光再度逼向沈芙蕖,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商量余地:“现在,沈娘子你的差事只有一桩。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鳜鱼如期出现在宴席上。至于它究竟是什么味儿,夫人或许不计较,贵客们或许尝不出。”
“若做不出来……”她语调陡然转厉,“那便是你沈娘子无能,累及陆府蒙羞,这罪过,你和你这芙蓉盏,担待不起。若做出来了,日后即便有事,夫人念你今日顾全大局,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沈娘子,是此刻就担下这办事不力的罪过,还是赌一把夫人事后的宽宏大量?这路,你自己选罢!”
沈芙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秦嬷嬷那番裹挟着威压与机锋的话语,如同冰水般浇遍她全身,让她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寒意。
她的威严不在于高声斥骂,而在于那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且绝不容情的冰冷姿态。
“夫人要的不是一条鱼,是陆家的体面。”
“钥匙在谁手里,谁自然首当其冲。”
“是此刻就担下这办事不力的罪过,还是赌一把夫人事后宽宏大量?”
字字句句,在她脑中反复冲撞。
她深知,秦嬷嬷并非虚言恫吓。在这高门深院里,真相往往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姿态,是颜面。
主子可以唱红脸,但秦嬷嬷这把刀必须时刻锋利,且刀口永远对着外人。
她若坚持鱼已坏不能做,立刻就会被打上无能败事的烙印,芙蓉盏和她好不容易挣来的立足之地,都可能顷刻覆灭。
所有伙计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决断,那目光里有恐慌,有信任,更有依赖。
就在这极致的压力与绝望中,一道模糊的记忆碎片忽然划过脑海。
她几乎是扑到那盛鱼的盆边,不顾那似臭非臭的气味,伸手拈起一点鱼身上的粗盐颗粒,指尖捻开,又凑近仔细闻了闻,再小心地用指甲掐下一丝鱼肉察看。
不对!
这鱼……并非她最初惊惶之下认定的那种**的腥臭。这气味更沉郁,更复杂,还隐隐透着一股发酵后的微酸。
鱼眼虽略浑,却并未完全凹陷**。鱼肉质地紧实,甚至有些发硬,而非腐烂的软烂。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沈芙蕖心一横,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沈芙蕖亲自上手,将那几条气味独特的鳜鱼拎出,置于案上。
就着清水,用丝瓜瓤用力搓洗鱼身,将表面多余的盐分和略微粘滑的膜状物尽数洗去,露出底下紧实的鱼肉。
随后用快刀,在鱼身两面划上花刀,既为入味,也便于之后煎制时受热均匀。
阿虞已将焙香碾碎的花椒末取来,沈芙蕖取过一些,混合着少量新盐和料酒,再次细细涂抹在鱼身内外及刀口深处,进行短暂的二次码味,以进一步压制并转化那特殊的气味。
锅中之油已烧至青烟袅袅,热浪灼人。
沈芙蕖拎起鱼尾,将鳜鱼滑入滚油之中,浓郁的香气夹杂着发酵气味蒸腾而起,待一面煎得金黄定型,鱼皮紧缩起皱,才用锅铲小心翻面,将另一面同样煎至焦黄酥脆,盛出沥油。
锅内留底油,下入五花肉丁,煸炒至金黄出油,随即撒入大量的姜末、蒜末、葱白末以及几截干辣椒,爆炒出辛香扑鼻的底味。
接着,她舀入一大勺浓稠的豆瓣酱炒香炒透,继而烹入大量黄酒,激出锅气,再倒入适量酱油、少许糖和足量的陈醋,最后注入小半碗清水,烧制成色泽红亮的浓郁酱汁。
将煎好的鳜鱼轻轻滑回锅中,令其完全浸入沸腾的酱汁之中,大火烧沸后,旋即转为小火慢煨,期间不断用勺子将汤汁舀起,浇淋在未能浸入汁水的鱼身之上,使其上下均匀入味。
约一刻钟后,汤汁已收浓过半,鱼肉充分吸饱了酱汁的精华。沈芙蕖再次调入少许陈醋增香,撒上一把切碎的葱花。
那条被寄予厚望引发后厨一场风波的鳜鱼,终于被侍女稳稳地端了上来。
然而,与先前那些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不同,这鱼一上桌,一股复杂而奇特的气味便率先弥漫开来,隐隐透着一丝微臭,与满桌珍馐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谈笑风生箸匙交错的席面,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跟前那条装点着肉末与青蒜的鳜鱼上,动作却是一致的凝滞,无人率先动筷。
贵妇们交换着迟疑的眼神,用团扇半掩着口鼻,窃窃私语: “这味道……倒是独特。”
“瞧着颜色是极好的,只是这气味……”
“陆府宴席,向来精致,今日这主菜,挺别出心裁。”
陆夫人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她几乎能感受到周遭那些沉默的目光里蕴含的质疑与看笑话的意味,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原本的盘算,是若此番宴席办得风光体面,便在那恰到好处之时,将沈芙蕖唤至人前,表面上是论功行赏,实则是叫她认清自己与陆家之间那不可逾越的云泥之别。
可如今,这盘散发着异味的鳜鱼,简直将陆府的颜面按在地上践踏!她所有的谋划都化为了泡影,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亟待发泄的羞辱感。
“把那个厨娘给我叫来。”陆夫人声音冰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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