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沈芙蕖的身影出现在暖阁入口。她刚从灶台下来,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沾湿了贴在颊边,非但不显狼狈,反添了几分勃勃生气。
她一身洁净的青色粗布衣裙,腰间系着一条半旧的围裙,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
原本因异味而兴致缺缺的韩彦,自沈芙蕖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亮了起来。
他暗自道,陆府连厨娘都长得这么标志?眉眼疏朗,鼻梁挺直,一双眸子黑亮有神,顾盼间带着一种不同于闺阁女子的清醒与锐气,是一种糅合了英气与明艳的美。
她稳步走来,面对满座锦衣华服目光各异的贵人,神态却是不卑不亢,既无惶恐,也无谄媚。
陆却乍见沈芙蕖出现,自然是震惊不已,想到这宴席的味道,较之春宴更上一层楼,可见厨艺精进。
坐在他身旁的陆惠善立刻捕捉到了兄长的神色变化,她适时地倾过身,轻声细语却又清晰无比地说道:
“哥,瞧我这记性,我忘记说了,我与沈娘子交好,这回又自掏体己,贴了三十贯,前后统共花了八十贯钱,才特地请动她来操办的。”
陆却只说:“以这场宴席的水准来看,这个价钱,倒也算不得贵了。”
陆夫人正欲厉声斥责这败坏宴席的行径,坐在末席的赵清晏却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惊喜:“咦?这是徽州那道有名的臭鳜鱼?我早听说此菜风味独特,非当地名厨不得其法,今日竟在汴京有幸得尝!”
说罢,朝着沈芙蕖眨眨眼睛,笑得一脸灿烂。
赵清晏那句“徽州名菜”的话音刚落,瞬间打破了尴尬的僵局。
席间气氛陡然一松,贵妇们面面相觑,随即纷纷换上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方才的迟疑只是为了更好地品味这地方风味。
沈芙蕖微微吸了口气,目光迎向众人,声音平稳道:“正是。此菜名为腌鲜鳜,源自徽州山地,乃当地百姓为保鱼鲜,应对路途遥远而创的独特存鲜之法。”
“需取鲜活江淮鳜鱼,以炒热的花椒盐里外细细擦遍,置于木桶中,以重石压之,置于阴凉通风之处。借盐力与微菌,令鱼肉自然发酵,脱去部分水分,肉质因而变得异常紧实,呈蒜瓣状,别具一番醇厚风味。”
“我说呢!果然特别!”
赵清晏说着,又津津有味地夹了一大块放入口中,咀嚼得格外香甜,还摇头晃脑地点评:“闻着微臭,吃着异香,肉质紧实醇厚,妙极!妙极!陆府上果然能人辈出,连这般地道的地方风味都做得出来,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了!”
太子殿下金口一开,且吃得如此欢畅,谁还敢说这道菜坏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风味如此……独特!”
“我等险些错过了这等美味。”
箸匙声再次响起,众人仿佛竞赛般朝着臭鳜鱼夹去,啧啧称奇之声不绝于耳。
崔婉如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细嚼片刻,认真品味那复杂的风味在舌尖层层化开。
随后,她柔声道:“鱼肉紧实,咸鲜入味,醇厚而不掩其本味,这发酵之法确有点石成金之妙。”语气温婉平和,不带刻意维护之色,只是纯粹道出品尝后的真实感受。
“崔娘子说得再对不过了!”陆惠善笑语盈盈,目光热切地落在沈芙蕖身上,“我早同母亲说过,沈掌柜的手艺是汴京独一份儿的灵巧。”
陆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咽不下,脸色青白交错,却只能强挤出笑容。
她上下打量着沈芙蕖那身粗布衣裳,缓缓开口:“我叫你上前,原也是要夸你。这鱼……滋味确实别致,也够新奇。该赏,自然该重赏。”
陆夫人微微抬头,管事嬷嬷立刻拿了一把玉如意出来,主家有赏,沈芙蕖按照礼数叩谢,说了声:“多谢夫人。”
礼毕,她顺势起身道:“灶火需要时时盯着,民女不敢久留,恳请告退。”
沈芙蕖瞧着这满席的华服,贵女们骄矜的神态,优雅的坐姿,以及她们眼中若有若无的审视与矜持,再对比自己一身粗布,什么也都明白了。
自己要用满手的油污烟尘,衬托他们的不染凡俗。
用自己的谨小慎微,衬托他们宽宏赏识的大度。
钱难挣,屎难吃。看来在哪个朝代都是一样,沈芙蕖心中冷笑。
紧接着,一股更为坚韧、近乎桀骜的心气从心底涌起。那又如何?总归我沈芙蕖力挽狂澜,将这局势逆转了。
世间虚情假意太多,唯有攥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八十贯钱,能让她在这汴京城里更安稳地立足,能让她离自在二字更近一步。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她赢了实际,便够了。
然而陆夫人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又开口道:“我听惠善说,你一个女子,在这汴京城里独自撑起一间食肆,每天抛头露面极不容易。想必你店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每天要迎来送往的,也难怪沈掌柜能将这地方名菜做得如此地道,也是平日里与四方来客打交道多了,见识广博之故。”
沈芙蕖再次冷笑,还,有完没完了?
当了陪衬不够,必须得留下来听她一顿教训吗?
席间的宾客皆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先前因赵清晏与崔婉如的肯定而稍缓的气氛,在陆夫人此番夸赞之后,再度变得微妙起来。
既窥破了主家的真实态度,方才还跟着称赞新奇别致的众人,立刻悄然收敛了神色。
连心软欲出言转圜的崔婉如也沉默地端起了杯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厨娘,去拂逆陆夫人的明显意旨,是极不划算的。
于是,暖阁内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地投向了孤立的沈芙蕖,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静观其变。
赵清晏耳尖微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陆夫人和沈芙蕖之间转了两圈,心下顿时了然。他不由暗自生气:
陆却他娘这是唱的哪一出?犯什么神经啊?
陆却你也不管管!这不明摆着是在欺负沈芙蕖!
欺负他的沈芙蕖!
赵清晏几乎立刻要开口帮腔,只见沈芙蕖再次微微福了一礼,伶牙俐齿道:“夫人谬赞。民女不过是尽己所能,谋一立足之地罢了。芙蓉盏开门迎客,来的皆是衣食父母,无论来自何方,所为何事,入了小店的门,便都是客。”
“民女所学所知,无非是尽心做好一碗饭、一碟菜,让客人吃得舒心踏实。至于见识广博,实不敢当,无非是听的市井故事多些,看的百姓烟火气浓些,若说有何助益,便是更知这人间滋味,终究是落在实在二字上,让民女不敢在食材手艺上有丝毫懈怠。”
赵清晏立刻拍手,欢快道:“说得好!”
众人闻言又是一怔,彼此交换眼神,皆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无奈与诧异,纷纷暗自摇头。
早闻太子殿下心性天真,不谙世事,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传言非虚。
即便身为东宫储君,这般直白地拂逆主家颜面,终究是过于率性而为了!
陆夫人端坐其上,面上维持着那抹勉强挤出的笑意,看着沈芙蕖不卑不亢地应答、行礼,每一个动作都挑不出错处,每一句话都堵得她心口发闷。
她可真厌恶沈芙蕖那副能言善辩的模样!
一个厨娘,就该有厨娘的样子,安分守己地待在灶台边,而不是在这里巧舌如簧,试图用言语来抹平身份的鸿沟。
正当陆夫人还要再说几句找回面子时,她那整场宴席几乎没说过话的儿子陆却开口了。
陆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母亲与小妹今日操持宴席,辛苦了。沈娘子厨艺精湛,心怀坦荡。儿子听闻,她为备此宴,其店内歇业三日,损失颇巨,其心亦诚。”
他略一停顿,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既母亲方才已金口玉言该重赏,儿子便僭越一回,自作主张。赏银一百贯,现在便从我和惠善账上支取,送至芙蓉盏,以彰我陆家恤下之功,亦全母亲仁厚守信之名。”
陆惠善一听兄长竟将她也与这一百贯的赏钱直接挂钩,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
她并非心疼银钱,而是意识到哥哥此举,察觉了她在此事中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甚至可能看穿了她对沈芙蕖的刻意引荐与背后的推波助澜。
哥哥……还是太过敏锐了。
她慌忙垂下头,不敢与陆却的目光有任何接触,心中又惊又惧。
陆夫人更是气得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笑。
她原本只打算给个八十贯,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又赏了玉如意。
可陆却竟当场将赏银抬到了一百贯,还要立刻兑现!这偏袒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发昏。
就在气氛僵持的关头,一名侍女步履匆匆入内禀报:“夫人,大理寺周寺正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另外……崔娘子的兄嫂也一同前来,正在门外等候。”
崔婉如的兄长崔彬同在翰林院供职,其嫂嫂更是出身名门荥阳郑氏,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对夫妇品貌出众,连官家都曾赞其为神仙眷侣。
只是二人素来不喜应酬,今日竟联袂而来,着实令人意外。
陆夫人一听崔娘子兄嫂几字,顿时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浮木,当即强压下满腔怒火与对沈芙蕖的厌憎,脸上迅速堆起热络得体的笑容,连声道:“快请!快快有请!”
原本只是静观其变的宾客们也纷纷引颈望去,都想一睹这对被官家金口盛赞的佳偶风采。
崔彬入内后,言辞简洁地说明了来意,家中忽有姑苏来的贵客到访,是位长辈,舍妹不在场恐有失礼数,因此特来接她回府。
陆夫人早已将崔婉如视作未来儿媳,更将崔彬夫妇当作亲家看待,为显两家亲近,她表现得格外热情。不料崔彬虽举止彬彬有礼,却自带一段清冷疏离的气度,一句多余的客套也未多说。
寒暄不过两三句,崔彬的夫人便含笑将目光一转,越过正殷切示好的陆夫人,径直落在一旁正待退下的沈芙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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