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眼力倒是不堪呐！”凉榻上几层泛了灰的薄布上下颤动，露出了个瘦骨嶙峋的手臂，那手臂颤抖着将头上的布拉开，那满是黑斑的脸颊凹陷，说出的话模糊不清。
姜舒被吓了一跳，但见云皋暮不曾露出惊疑的神情，就站在原地未动。
“这不是……怕扰了您老人家歇息吗？”云皋暮挑眉，定睛瞧着他，温声道。
老头子从凉榻上爬起，发出吱呀声，随即从身子底下端出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木杯，咕嘟喝了一口，眯着眼哈气。
霎时间，屋子中散发出了浓烈的腥臭味，与那井口的味道别无二致，令二人蹙眉。
“您喝的什么？”姜舒屏住呼吸，朝老头子欠了欠身，佯装不经意问道。
“喝什么？哈哈哈哈！”这老头斜睨了她一眼，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忽然大笑。“喝的不过是那下泉之物罢了。”
此话出口，回荡在屋内久久不曾平息，姜舒听着这嘶哑的笑声，感到心中苦涩。她自小虽将那治水之术烂熟于心，可对启洲一带常年干旱却不曾当回事，因自己不曾缺口水喝，也就想着旁人定当如此。
那井中臭气熏天，来源此刻二人也是心知肚明，却又怎敢责怪。竟渴到了这般田地，该如何是好。
她咽了口唾沫，白皙的脸眼见变得愈发凝重，瞧她着模样，云皋暮凑近了些，将声音压的极低：
“这大概就是静水幽监管厮，盐城主曾与我提起过，这老头儿在此处约莫不下三十个年头了，先前是挖井的，这盐城周遭许多井他都参与过挖掘。”
“这盐城附近可有山？”姜舒听他把话讲完后，若有所思。
“京中贵女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儿，燕国明昭山，还是开元帝取得名，常年四季不化山尖雪，你当真不知？”云皋暮的嗤笑带着阵阵热气，扑洒在姜舒耳际，带着墨汁渲染的气息，惹得姜舒往后不动声色的靠了靠。
她是知这启洲山脉绵延，积雪经久不化，可具体山名，她怎的会知晓？
“不过，姜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舒还未来得及回答，那老头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二人身旁，眯着浑浊的眼上下打量着他们。边摸着下颚早已结了虱的稀疏胡茬，一边默念。
“结发夫妻，真是般配。举案齐眉，倒能白头偕老。”
云皋暮听罢，笑了起来，眉眼染上了些许诧异，但反观姜舒却一脸莫名，她没有在乎这话语，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您可知这明昭山附近可有水井，若有是否同这儿一样用不得了？”
“这女娃娃问题真多。”老头子思索了半天，倒也用还算清晰的语调道：“明昭山前头的井深呐，前年我去时，拿水净的哟！”
“明昭山离这儿多远？”姜舒浅笑朝眼前的老头温婉的点了点头，转头问云皋暮。
“也就五十里，但前头和后头可使截然不同的路线，姜姑娘最好问清楚。”云皋暮见姜舒看自己，一愣，随即扬了扬嘴角示意她问清楚些。随即从腰间衣带中取出了个小水囊，扔到了姜舒手中。
“您说的明昭山前头，是指哪儿啊？”姜舒感到手心一片温热，心领神会，便将水囊拧开递了出去。
老头接过后咕嘟咕嘟灌了好些口，用舌头舔掉了嘴角的水渍，打了个响嗝，态度便比之前要热情了些，眼中也透出了亮光。
“明昭山前头有个灵越庙，那庙观往前走个半柱香的功夫，大概就是口井了。”
姜舒听到了这句话方才松下口气，这片的枯井怕是荒废了，她想采用父亲教予自己的坎儿井技术，但寻水定线却难。若这明昭山下的井当真还在，倒可以从那儿试试。
“您慢些喝，我们先走了。”姜舒飞快的奔出了静水幽，外面的风呼啸而过，将她的碎发吹起，罗裙似荷包飘逸连绵。
虽是清晨，天色却似黄昏般惨淡，她时不时回头看，见云皋暮还慢慢悠悠的，心下有些着急，便温声催促：“云小将军烦请快些。”随即拍了拍衣袖，上了马车。
过了许久，还未听见脚步声，姜舒纤细的手攥紧了裙角，微微起身想看看外面，却被云皋暮突然出现的高挺的身躯撂下的一片阴影掩盖住了，她慌忙又坐下来。
“你……可有带了什么工具？若是没有，那便回府中拿。”本想直接上明昭山，可想着手中一个能够测量和防护的工具都没有，于是姜舒问道。
“垂绳，鱼尾锉，探铲，如何？”云皋暮俯下身，从坐垫下取出一箱沉重的工具，工具在颠簸中发出碰撞的响声，他解释道：“前几日盐城主怕准备不当，便让人购置了这些器具，昨日才放入车中，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姜舒从箱中取出探铲，在手中拨弄了一下，将套接的管节拉开，探铲霎时间变的两尺。
“姜姑娘如此大意，怕是又要留疤了。”
她的手几寸远的地方，探铲上落下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掌，随即便有一股力道将铲子收了回去。没有再说什么，姜舒靠在车窗沿上，眯起了眼。一路奔波，路上崎岖颠簸，风卷沙砾，五十里路足足行了三个时辰有余。
到了明昭山附近，天气冷了下来，虽说初春气温本就寒冷，可临近酉时的风更是冷的刺骨，车夫将马停下后，将一盏煤油灯点燃递给了姜舒，姜舒起身准备下车，却被拉住了衣袖。
“诶，不冷吗？”云皋暮也在才朦胧睡醒，抬眸便瞧见了弯腰准备下车的姜舒，听着外面不断呼啸的疾风，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哦，还行。”姜舒下意识从云皋暮手中抽回了衣袖，但动作比脑子快，马上她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人家关系自己，怎的如此冷漠。
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件玄色大袄就落于她的肩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带着些许调戏的声音：“这件我未穿过，看姜姑娘身子骨虚配这大袄正合适。”
说罢，拎着箱子跳下马车，大步朝着月色中走去。留下怔愣再原地的姜舒，她缓过神赶快将大袄裹好，被风冻得一瑟缩，提着煤油灯追了上去。
明昭山下只有一个小村庄，里面没什么人，问了才知灵越庙还需顺着村子的小路走上一里路，两人都不曾用过午膳和晚膳，但姜舒没有喊饿，现在的情形分秒耽搁不到。于是云皋暮也不曾提起什么。
走了许久，姜舒有些头晕目眩，在光影摇晃间她终于瞧见了一个亮着昏黄的灯的小庙。牌坊的雕刻早已被风沙抚平，只隐约可见“灵越”三字。
庙门开了条缝，姜舒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就推门而入，里面满是尘土的气息。她与云皋暮并肩继续朝前走，终于她看到了一口巨大的井。四周杂草环绕，许多荒废的木材随意瘫倒。
“工具给我。”她回头看了眼云皋暮，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便朝他莞尔一笑，温声提醒。
她忽然展露的笑容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显得娇艳动人，云皋暮感到心似乎紧紧收缩了下，眸光闪烁躲开了她的目光。轻咳了声将箱子双手递到了姜舒跟前。
“姜姑娘担心些，若掉井里去了，在下也无能为力。”
“多谢云小将军关心，我会注意。”
姜舒摸索着抽出约有手腕粗细的垂绳，将煤油灯放置井口边缘，两手堆叠熟练的将和她白皙瘦弱的手格格不入的粗绳盘成一团，利落的将一头扔进了井中。随即快速放绳，直至感受到绳子一端触碰到了井底，掐住与井口持平的绳处，将绳子垂直拉了上来。
她看着约莫三丈多的绳子呈现被水浸染后的深色，在比量了下水面距离井口的绳距，不觉有些惊喜。这口井只有四丈左右的深度，水量却着实不算少。
“如何？”云皋暮靠在一旁废弃的木材上，半眯着眸静静看着她的动作，待她起身走近井口低头提起煤油灯往下照时，开了口。
“井不深，水量不错。”姜舒边睁大杏眸朝着井底看，一面回答。井口直径半丈，算是比较大的，水面周遭没有什么绿植生长的迹象，无味，呈青碧活水之色。
“这儿算是冲击扇的扇中？”姜舒再次环顾四周，蹲下抓起一把沙砾，感觉不大确定。
“我也不曾来过，无法定夺。”云皋暮颇有些诧异姜舒竟会问自己，抿唇笑了声。“莫不是姜姑娘能力有限，断不出？”
话虽问的不错，但配上他那肆意的笑便显得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姜舒没有在出声，只是走到他跟前从箱中拿出了探铲。
她经马车上那番试验，也算熟悉了这把探铲，一拧一拉间，铲子便长了大半截。探铲被她拿着，足足与姜舒的腰际相当高。
先前姜舒还不曾在意，此时两手拿起探铲时，发觉在手中沉甸甸的，似块沉入水中的巨石。也大概是昨日方才苏醒，今日又舟车劳顿，连着两膳未用，这铲子便越陷沉重不堪。儿时她一人能拿起的，现在却显得吃力。
“不知在下□□幸帮上姜姑娘一忙？”
姜舒握着铁铲的手顿了顿，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旁的云皋暮，在暗淡的光下，他的影子将她紧紧包裹，如同在马车上时一般。
但这回姜舒没有犹豫，将探铲错位递给了眼前的男子，依旧用那平缓柔和的声音交代道：
“三米左右。”
将姜舒可以避开与他接触的动作尽收眼底，云皋暮缓缓握住了还夹杂着余温的铲柄，上下挥动，顷刻间尘土飞扬，地上瞬间被铲出了个小洞。
云皋暮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随着不断变深的凹陷，他呼吸依旧平稳如常，只是一双深邃的眸子此时不在带着轻佻的笑意，多了些许认真。
“可以了。”
一直在一旁默默等着的姜舒蹲了下来，从他手中接过铁铲，铲出洞底零星沙砾放入掌心摩挲。手中的颗粒大小不均，却很粗糙，混杂着泥土，并不过分湿润，也不似岩石般坚硬，正是冲积扇扇中地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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