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阁内,夜深人静。
祝西落屏退左右,独坐灯下,白日里兄长祝夕朝无意间提及的“打不开的匣子”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杜勉失踪前特意前往清麓告知她机关匣之事,如今这匣子的线索竟在侯府初现端倪。这一切,绝非巧合。
她需要确认匣子的下落,但不能贸然行动。父母对她异常的态度,让她意识到侯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暗处或许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翌日,祝西落以整理旧物、追思祖父为由,向老夫人请示想去旧书阁看看。老夫人自然无有不允,还特意吩咐管事将书阁钥匙交予她,允她随时进出。
旧书阁位于侯府后院最僻静的角落,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已见斑驳,门前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推开门时,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冗长的回响,带着陈年旧木与书卷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内光线昏暗,书架林立,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卷轴,有些显然久未有人翻动,落满了灰尘。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在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光柱中飞舞。
祝西落带着濯枝仔细地搜寻着。她按照兄长的描述,重点关注那些可能存放杂物或木工模型的角落。一连两日,她们几乎将书阁一层翻了个遍,找到了不少祖父留下的手稿和未完成的木鸢、指南车等模型,却唯独不见那个紫檀木机关匣的踪影。
“小姐,会不会世子记错了?或者那匣子被老侯爷带走了?”濯枝揉着酸痛的腰,小声问道。
祝西落站在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目光沉静地望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还有上面没找。”
书阁二层比一层更为凌乱,堆放着许多看似无用又舍不得扔的旧物,如破损的瓷器、褪色的字画、废弃的家具部件等。在一个积满厚灰的多宝架最底层,一堆散乱的竹简的后面,祝西落发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樟木箱子。
箱子没有上锁,打开后,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木工工具、几本泛黄的匠作笔记,以及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祝西落的心跳陡然加快。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一层,又一层。当最后一块油布被掀开时,一个深紫色的檀木匣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匣子长约一尺,宽半尺,高不过三寸,通体由紫檀木制成,木质细腻,泛着幽暗的光泽。匣子表面光素无纹,没有任何锁孔,只在正面镶嵌着七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玉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触手温润,显然是上品。
“找到了!”濯枝低呼一声,难掩激动。
祝西落深吸一口气,将匣子捧在手中。入手沉甸甸的,比她想象的要重。她尝试着推开匣盖,纹丝不动。又试着按压那七块玉石,有的能按动,有的则不能,似乎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规律。
“这就是老侯爷的机关匣?果然精巧,连个开口都找不到。”濯枝凑近了看,啧啧称奇。
祝西落仔细观察着匣子,尤其是那七块玉石。她忆起祖父生前曾与她玩过的一些简单的机关游戏,其中似乎涉及到星象与数字的对应关系。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尝试按照某种记忆中的顺序,依次按压那些玉石。当按到天权星的玉石时,只听匣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但匣盖依旧未开。
“有反应!”濯枝眼睛一亮。
祝西落却没有再继续尝试。她将匣子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入樟木箱中,推回原处,并小心地用其他杂物遮掩了一番。
“小姐?不带走吗?”濯枝不解。
“暂且让它留在此处。”祝西落沉吟道,眼中闪过思虑的光,“此时带走,若被有心人发现,反而暴露了目标。留在这里,看似冒险,实则是借这满室尘埃作为最好的掩护。日后我借故前来,反而更方便我们从容解开其中奥秘。”
濯枝恍然:“还是小姐思虑周全。”
主仆二人仔细清理了她们来过的痕迹,悄然退出了旧书阁。夕阳的余晖为小楼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然而,就在她们离开后不久,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书阁旁的假山后闪出,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正是祝霜霜的贴身丫鬟,苹儿。
*
暮雨阁小书房内,烛火摇曳。
祝西落铺开宣纸,凭着记忆将那机关匣上北斗七星玉石的位置、颜色以及她尝试按压"天权"星时听到的机括声,一一详细描绘记录下來。
“北斗七星……”她喃喃自语,指尖在纸上轻轻划动,“祖父常言,北斗辨四季,定方位,蕴含天地至理。这开启之法,定然与星象、时序或方位有关。”
她翻出祖父留下的那些匠作笔记和手稿,希望能从中找到线索。笔记中多记载的是木工技巧和机关构造原理,虽偶有提及星象与机关结合的设想,却并无具体记载这七星匣的开启方法。
“小姐,喝口参茶歇歇吧。”濯枝端来茶盏,见她眉宇间带着倦色,心疼地劝道,“这匣子如此精巧,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也是常理。”
祝西落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她并非急躁之人,只是身世之谜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日不解,便一日难安。而这机关匣,是目前唯一的、切实的线索。
她抿了口茶,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绘制的图纸上。七颗玉石,七种可能。单纯的排列组合数量庞大,绝非盲目尝试所能破解。祖父既然设下此匣,必定留下了解读的暗示,只是这暗示……
“星象……时序……”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祖父晚年病重时,她虽已离京,但依稀记得兄长来信中提及,祖父最后那段时日,常常独自一人于观星台上静坐,一坐便是半夜。
观星台!那是侯府后花园一处废弃的小楼阁,地势较高,曾是祖父观测天象之所。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骤然清晰。
翌日清晨,祝西落便唤来濯缨与濯枝,吩咐道:“今日天气甚好,我想去后花园的观星台上看看。那里是祖父昔日常驻之所,想必积灰甚厚,我们一同去洒扫一番,也算尽一份心。”
濯枝不疑有他,立刻雀跃应下。濯缨心思细腻,虽觉此举突然,却也未多言,只默默备齐了清扫用具。
主仆三人遂借着晨光,来到后花园那处僻静的小楼。观星台久无人至,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顶层平台空空荡荡,唯有栏杆上刻着一些模糊的刻度与符号,是用于定位星辰的。
祝西落仔细查看着那些刻度,手指拂过积尘,忽然在朝向正北方的栏杆内侧,摸到几处更为深刻的划痕。她凑近细看,借着月光,辨认出那是七个小小的凹点,排列的形状,正与北斗七星无异!
而在天权星对应的凹点旁,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启”。
果然!开启的线索就在这里!这七个凹点,对应的是匣子上的七颗玉石。而“启”字标注在天权位,意味着按压的顺序,或许是以天权为起始?
她强压住心中的激动,默默记下这七个凹点的精确位置和顺序。北斗七星,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祖父刻下的这个顺序,似乎并非固定的星辰方位,而是……动态的,随着季节变化的指向?
一个更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这机关匣的开启密码,并非固定的序列,而是与当前时令下,北斗七星斗柄的指向有关!天权为起始,或许正是因为其在七星中居于枢纽之位。
她凝望着栏杆上历经风雨的刻痕,晨光为那些古老的标记镀上了一层淡金。“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 她低声吟诵着祖父曾教过的歌诀,目光顺着刻痕的起点——“启”字所在的天权位,缓缓移向斗柄所指的南方。
她低声吩咐濯缨二人,神色郑重:“濯枝,你在一楼门口洒扫,仔细留意往来之人。濯缨,你在楼梯口整理书架,若有人来,务必提前通报。”
二人立刻领会,这是要为主子打个掩护。
“小姐放心。”濯缨沉稳应道。
三人按计划行事,濯枝守在明处,濯缨卡住要道,祝西落则悄然上了二楼,心无旁骛地取出机关匣。
依照推演出的顺序,她深吸一口气,指尖依次落在对应的玉石上。
第一个是天权,一个熟悉的“叮”声响起,然后依次是玉衡和开阳,当她的指尖最后用力按在摇光的玉石上时,匣内立时传出一连串精妙的机括声,清越如北斗斟酒。
她眼中刚露出一丝喜色,那声响却戛然而止。
匣盖依旧严丝合缝,纹丝不动。
祝西落凝眉不语,指尖在光滑的匣面上流连。七星顺序定然无误,机括转动之声也做不得假,定是还缺了关键一环。
她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将匣子放回。而是就着从窗棂透入的天光,盘膝而坐,屏息凝神,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借着光线变换不同角度,细细抚过匣子的每一寸木质纹理与玉石镶嵌的细微缝隙。
此刻书阁内万籁俱寂,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她的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全部感知都凝聚于指尖。
终于,在匣底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她触到了一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那并非凹槽,而是一圈极浅、与玉石纹理浑然一体的环形印记,若非对玉质极其熟悉且心细如发,绝难发现。
她心念微动,自颈间解下一枚从不离身的玉佩。这正是祖母再三叮嘱需贴身珍藏、不可示人的燕归佩。
她将燕归佩轻轻覆于那环形印记之上。严丝合缝!
就在玉佩与印记完全契合的刹那,机关匣内部再次传来更为清晰、连贯的机括转动声,低沉而悠远,仿佛沉睡了多年的器物终于被唤醒。
“咔哒——”
一声轻响,匣盖应声弹开一条细缝。
祝西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缓缓掀开匣盖。匣内衬着深蓝色的丝绸,宛如夜空。其上静静躺着的,并非预想中的书信,而是一张绘制精细的星象图,以及一张题有短偈的素笺。
她首先展开星象图,但见群星罗列,轨迹玄奥。图卷一角,绘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神兽,它们环绕着一个核心,姿态各异,似有深意。图旁一行娟秀小字注释:「启于南离之火,循佩之序,周而复始。」
她的目光随之落到那张素笺上,上面用清隽的笔迹写着一首短偈:
“青龙抬头望晨晖,朱雀展翅映午阳,白虎长啸送夕照,玄武蛰伏守夜光。”
祝西落凝视着星象图与短偈,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温润的燕归佩,心中波澜四起。这机关匣的真正奥秘,并非仅仅在于七星顺序,而在于这枚作为钥匙的玉佩!即便有人找到这只匣子、解开北斗之序,没有这枚玉佩,亦是徒劳无用。
这枚燕归佩是祖母所赠,这机关匣又是祖父遗物,难道祖母早就料到她定会寻到此匣,更会将其开启?
一个更清晰的念头浮上心头——这绝非巧合。
祖母当年将玉佩交给她时,那般千叮万嘱,要她贴身收藏,绝不可示于人前。如今想来,那郑重其事的背后,藏着的并非仅仅是对一件饰物的珍视,而是一个沉甸甸的托付。
可是,为何是她?
思忖之时,门外忽然传来濯枝刻意提高的嗓音:“奴婢见过二小姐!我家小姐正在整理老侯爷的藏书,吩咐不得打扰!”
祝西落心头一凛,迅速将星象图夹入随手取下的《山河舆志》中,短偈内容如刀刻斧凿般印入脑海。她指尖轻巧地将机关匣恢复原状,燕归佩无声滑入衣襟,贴着心口藏好。
手中佯装翻阅那本《山河舆志》,同时快步走向楼梯口。
只见祝霜霜正站在楼梯下,仰头望上来,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听闻姐姐在此整理祖父旧物,霜儿也想来看看,或许能帮上什么忙呢。”
她说着,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二楼各个角落。
这一刻,祝西落几乎可以肯定——祝霜霜的到来,绝非偶然。
西落站在楼梯口,手持书卷,神色平静地看向下方的祝霜霜。就在她准备开口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探访”时,院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老管家带着些许为难的劝阻声。
“哎,司空大人,您慢点……郡主吩咐了,此处正在整理,闲杂人等……”
“管家放心,本官并非闲杂人等,乃是奉摄政王之命,前来查阅一些旧档。”
话音未落,一道身着绛紫色官袍的挺拔身影已出现在书阁门口,正是大理寺少卿司空翊,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穿青色劲装的侍卫。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令牌,嘴角噙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楼下的祝霜霜,随即抬眸,精准地落在了楼梯上方的祝西落身上。
“下官司空翊,见过汀云郡主。”他从容行礼,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冒昧打扰,实因公务在身,需查阅老侯爷留下的一些工部营造法式的图纸,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司空翊的突然到来,瞬间打破了祝霜霜营造的微妙局面。
祝霜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随即迅速换上甜美的笑容,对着司空翊敛衽一礼:“司空大人。”
祝西落心中念头飞转。司空翊是师芜雀的心腹,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安排?
无论如何,他的介入,恰好为她解了围,也将水搅得更浑。
她顺着司空翊的话,对祝霜霜淡淡道:“妹妹也听到了,司空大人有公务在身,此地不便久留,你先回去吧。”
祝霜霜看了看神色自若的祝西落,又瞥了一眼气场强大的司空翊,终究不敢在朝廷命官面前造次,只得强笑着应了声“是”,悻悻离去。
待祝霜霜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司空翊才缓步上楼。他走到祝西落面前,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正色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那副看了一出好戏的闲散模样。
他“唰”地展开折扇,状似悠闲地轻摇,扇面却巧妙地将两人的口型遮掩住。
“郡主,”他声音压得极低,“王爷让下官带句话——连京水深,还望郡主行事小心。”
祝西落心领神会,借着低头整理衣袖的间隙,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快速回应:“明日可否一聚,我有要事需当面与他相商。”
司空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合拢折扇,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下官领命前来查阅旧档,怕是要在此耽搁些时辰。”
祝西落立即会意:“如此便不打扰司空大人公务了。”
她从容下楼,带着濯缨濯枝离去。
*
檐角风铃在夜风中轻响,暮雨阁浸润在月色里,庭前花影摇曳,一派宁静祥和。然而这般静谧夜色,却未能驱散祝西落眉宇间的凝重。
她独坐灯下,指尖反复抚过那张抄录谜语的宣纸。墨迹犹新,字字句句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青龙抬头望晨晖,朱雀展翅映午阳,白虎长啸送夕照,玄武蛰伏守夜光。】
四句话分明指向四象与时辰,任何略通文墨之人都能读懂字面之意。可杜勉失踪前那般恳切,千叮万嘱要她保护好机关匣,难道其中隐藏的仅是这般浅显的指引?还有那幅星象图,究竟指向何方?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响。濯缨悄步而入,将一枚系着墨色丝线的竹管奉至案前:“郡主,摄政王府刚送来的。”
待祝西落接过竹管,濯缨便垂首敛衽,无声退出了内室。
展开素笺,上面唯有铁画银钩的九个字:明日巳时,摘星楼揽月阁。
窗外夜色正浓,星河低垂。她收拢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灰烬落于瓷盏,掌心的燕归佩在灯下泛着温润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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