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永宁侯府,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转角时,祝西落状似无意地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街边一间茶肆的二楼窗口。
那里,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她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轻轻收拢。这是师芜雀安排的暗卫,自那日她提及杜勉之事后,他便安排了人手守在暮雨阁周边。此刻一个眼神,对方自会明白她的去向,并先行通报。
半个时辰后,祝西落的马车停在摘星楼前。她径直走向顶层,见“揽月阁”门扉虚掩,推门而入,师芜雀已端坐其中,手边茶盏犹温,显然已等候片刻。
他抬眸看她,目光沉静如渊:“来了。”
祝西落在他的对面坐下,将那张题有短偈的素笺和星象图推到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用师芜雀准备好的茶润了润喉,“阿芜,我找到了杜大人所说的那只机关匣,这两样便是那匣中所放之物。”
师芜雀的目光落在宣纸上,指尖轻点那四行诗句。
“四象时序,星轨定位。”他沉吟片刻,“杜勉将如此重要的线索交托于你,绝非偶然。”
祝西落将星象图在桌上铺开,指着四象环绕的核心:“这星图与寻常星象不同,更像是一张加密的舆图。”
师芜雀蹙眉:“‘启于南离之火’,南离属朱雀,对应午时……”又将手点在后两句上,“这‘周而复始’倒是很好理解,只是这指示‘循佩之序’的‘佩’……”
他话语微顿,抬眸看向祝西落,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与纠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唇瓣微启,却未能立刻发出声音,显然内心正经历着某种权衡。
师芜雀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没有催促,也没有探寻,只是自然而然地截住了自己未完的疑问,转而用一种低沉而笃定的声音说道:
“落落,”他唤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事,你若尚未想好,或是不愿此刻告知,不必勉强。”他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地望入她眼底,仿佛要透过那层迷惘,将安心直接传递到她心中,“你只需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一定,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这番话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祝西落心头的犹豫与紧绷。她看着他眼中清晰的信任与维护,那份因身世秘密而生的孤立感仿佛找到了坚实的依靠。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原本紧握的手微微松开,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你,阿芜。”
就在这片刻的静默与心照不宣间,门外猝然响起饶总管带着几分焦急与无奈的通传:“王爷,这……老奴实在拦不住,小主子他非要上来……”
话音未落,揽月阁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缝,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正是师南溪。他穿着寻常富家小公子的锦袍,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分做错事的心虚和渴望,脸颊上还沾着一点糖渍。
“皇叔……落姐姐……”他小声叫着,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杏仁酥。
师芜雀脸色一沉,周身气息瞬间冷冽:“你怎么出来的?侍卫呢?”
师南溪被吓得一哆嗦,杏仁酥差点掉在地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地窜到祝西落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师芜雀,小声道:“宫里太闷了……我想落姐姐了。”
祝西落将师南溪揽到身边,对师芜雀道:“既然来了,就让他留下吧。此刻送他回去反而惹眼。”
师芜雀看着小侄儿紧紧挨着祝西落的模样,再看到祝西落那熟练的、带着纵容的维护姿态,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些许。他揉了揉眉心,对随后跟进、一脸惶恐的饶总管道:“你先在外守着吧。”
“是,老奴遵命。”饶万松了口气,连忙退下,并细心地掩好房门。
师南溪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自己爬上空着的椅子坐好,小短腿悬空晃悠着,眼睛好奇地瞄向桌面。
“皇叔,落姐姐,你们在看什么呀?是藏宝图吗?”他想象力丰富地问道。
祝西落与师芜雀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师芜雀将纸条和星图不动声色地收起,淡淡道:“是些你看不懂的字谜。”
“字谜?南溪也会猜字谜!”小家伙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脯,“太傅昨日还夸我聪明呢!”
祝西落怕他追问,连忙将一碟新上的芙蓉糕推到他面前,转移话题:“南溪尝尝这个,比杏仁酥还好吃。”
果然,师南溪的注意力立刻被精致的点心吸引,拿起一块小口吃起来,吃得两腮鼓鼓,像只储食的小仓鼠。
有他在场,方才凝重的话题自然无法继续。师芜雀看向祝西落,目光交汇间已达成共识。他语气恢复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此事我知晓了。你兄长的婚事在即,待婚事过后,再从长计议。” 至于那未竟的“佩”之谜,与她尚未言明的秘密,他愿意等。
祝西落点头,明白他的顾虑。
师南溪虽然吃着点心,耳朵却竖着,隐约听到“婚事”、“从长计议”等字眼,忍不住抬头,咽下嘴里的糕点,奶声奶气地问:“落姐姐,是夕朝哥哥要娶新娘子了吗?是不是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南溪能去吗?” 他扯着祝西落的袖子,满眼期待。
童言稚语冲淡了方才凝重的气氛。祝西落失笑,拿起自己的茶杯,小心地喂他喝了口温水,免得他噎着,然后才柔声道:“是啊,到时候请南溪来吃喜酒,看新娘子,好不好?”
“好!”师南溪立刻忘了刚才的紧张,开心地拍手,随即又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师芜雀,带着点小机灵,“皇叔,您也会去的吧?您去了,太傅就不能逼我功课了!”
师芜雀睨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小算盘,而是提起茶壶,为祝西落续了半杯热茶。他动作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
“尝尝,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他声音低沉,将斟满的茶盏轻轻推至她面前。
祝西落端起那白瓷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她垂眸浅啜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回甘,一股暖意顺着喉间滑下,悄然驱散了盘桓心底的微寒。
“真是好茶,”她微微一笑,抬眼对上师芜雀的目光,“我倒是许久未喝到这般品质的雨前龙井了。在清麓时,喝的多是本地产的麓山茶……”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些许怀念的暖意,“那茶虽比不得你这上好的龙井名贵,却自有一番山野清气,是京城里尝不到的风味。”
她语气轻快了些,带着几分不自觉的邀约:“下次若有机会,我带些给你尝尝可好?”
师芜雀凝视着她眼中难得流露的轻松神采,冷硬的眉眼在不自觉间柔和下来。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低沉应道:“好。你推荐的,定是好的。”
“南溪也要尝!”
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插了进来。只见师南溪从椅子上溜下来,小跑到两人中间,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祝西落:“落姐姐,南溪也要喝那个山野清气的茶!”
小家伙刚才还专心致志地吃着芙蓉糕,这会儿听到有好吃的,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扯着祝西落的衣袖轻轻摇晃,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期待。
祝西落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俯身将他揽到身边:“好,当然少不了南溪的。不过那茶略带苦味,不如芙蓉糕甜,南溪真的想尝吗?”
师南溪用力点头,小脸上写满坚定:“皇叔说过,男子汉不能只贪甜!”
这话一出,连师芜雀都微微挑眉,似乎没想到自己平日里的教导会被用在这里。他看着师南溪紧紧挨着祝西落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也没出言阻止。
祝西落笑着揉了揉师南溪的头发:“那说定了,下次我带麓山茶来,我们一同品尝。”
“嗯!”师南溪开心地应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扒着师芜雀的膝盖,奶声奶气地说:“皇叔,到时候您可不能又说公务繁忙。您要是不来,落姐姐的茶就不香了!”
童言无忌,却让室内的气氛愈发温馨。
师芜雀看着侄儿天真烂漫的模样,又对上祝西落含笑的眼眸,终是轻轻颔首:“好,一定到。”
窗外人声鼎沸,街市喧嚣隔着雕花木窗传来,却丝毫扰不乱揽月阁内的宁静这一刻,什么朝堂纷争、身世之谜仿佛都暂时远去,只剩下茶盏间升腾的暖意,和一份难得的宁静时光。
祝西落耐心地指着星象图,柔声为师南溪讲解。师南溪听得入神,小手跟着在图上比划,不时发出稚气的疑问。师芜雀静坐一旁,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冷峻的眉眼在渐暗的天光里柔和得不可思议。他就这样静静看着,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日头渐渐升至中天,明媚的秋阳透过窗棂洒满室内。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咕噜”声从师南溪肚子里传来。小家伙顿时涨红了脸,羞赧地低下头,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我......我饿了......”
祝西落忍俊不禁,这才惊觉已至正午。她温柔地揉了揉师南溪的头发:"是姐姐不好,讲得太入神,都忘了时辰。"她抬头看向师芜雀,浅笑道:"既然到了用膳时辰,不如就在此用了午膳再回去?也免得饿着我们南溪。"
话罢,她眼波流转,故意揶揄道:“只是这摘星楼的席面可不便宜,老板看在旧友的份上,可否给些优惠?”——她特意加重了“老板”二字,显然早已知晓这京城第一酒楼真正的东家是谁。
守在雅间外阴影处的惊风与惊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敢这般打趣主上,还能让主上露出这般神情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这位汀云郡主了。
师芜雀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面上却仍端着几分正经。他执起茶壶,为她续了半盏,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落落开口,自然是要给面子的。”随即转向门外候着的饶万:“去备一桌席面,清淡适口些的。”
待饶万应声退下,他转回目光,眼中揶揄之色更浓:“况且今日你既提供了线索,又替我管教这小麻烦,于情于理,都该好生款待。”他刻意顿了顿,瞥了一眼正竖起耳朵听的师南溪,“这顿,记我账上便是。”
“皇叔!”师南溪果然立刻抗议,小脸皱成一团,“南溪才不是麻烦!”
祝西落忍俊不禁,连忙安抚地摸摸小家伙的头,对师芜雀笑道:“那便多谢王爷慷慨了。”她眼波流转,又添了一句,“不如将惊风、惊弦几位,还有守在暮雨阁外辛苦的兄弟们也一并请来?既是王爷请客,总不好厚此薄彼。”
她此言一出,师芜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微微颔首,对空气般吩咐了一句:“都听见了?郡主赏饭。”
话音刚落,雅间角落的阴影里,惊风与惊弦无声现身,抱拳行礼:“谢郡主,谢王爷。”随即又如鬼魅般退至门外安排。饶万也笑着躬身:“老奴代下面那些小子们,谢郡主恩典。”
不多时,精致的菜肴陆续上桌,果然以清淡鲜美为主,兼顾了师南溪的口味,也有几道招牌硬菜。祝西落细心为南溪布菜,耐心剔去鱼刺,动作温柔。师芜雀坐在对面,默然看着这一幕,冷硬的轮廓在明媚的日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席间,师南溪叽叽喳喳说着太傅教的趣事,祝西落含笑听着,不时回应。师芜雀话虽不多,却也会在侄儿说得离谱时淡淡纠正一句,气氛竟是难得的温馨融洽。
惊风守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家常絮语与小陛下满足的咀嚼声,再看一眼身旁同伴手中那份前所未有、还冒着热气的食盒,忽然觉得,这充斥着权谋算计的京城,似乎也因为里面那个女子的归来,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与人情味。
这一刻,摘星楼顶的揽月阁内,不再是权谋交织的暗桩,正午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迷雾与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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