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永宁侯府为祝老夫人操办寿辰,府内张灯结彩,一扫往日的沉郁。也是祝西落离京五年以来,第一次为祝老夫人贺寿。
寿辰前夜,祝西落独自在暮雨阁中准备寿礼。她为老夫人亲手绣了一副松鹤延年的抹额,针脚细密,寓意吉祥。在缝合最后一道边线前,她将那道从清麓小庙求来的平安符,仔细地衬入夹层之中。
濯枝在一旁帮她整理丝线,赞道:“郡主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老夫人见了定会欢喜。”
祝西落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怅然。指尖抚过柔软的锦缎,她想起的却是清麓密室中那幅画像,以及“鹤舞云巅,竹影璧渊”那八个字。祖母既然将燕归佩交予自己,那她知道这玉佩背后的含义?是否知晓倾竹夫人,又是否清楚杜勉冒险传来的讯息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她很想去问问祖母,问她瞒着的究竟是什么事……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祝西落便起身梳洗,换上特意为今日准备的簇新衣裙,前往养缘堂给老夫人拜寿。
养缘堂内早已开始忙碌,老夫人也已起身,正由贴身的徐嬷嬷伺候着梳妆。见祝西落这么早过来,老夫人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落儿来了,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祝西落上前敛衽一礼,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双手将那只锦缎礼盒奉至身前:“孙女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夫人接过礼盒,揭开盒盖,里面正是那副松鹤抹额。指尖抚过栩栩如生的绣纹,眼中满是欣慰:“好孩子,你的心意,祖母都明白。”她的目光落在抹额边缘一处极细密的针脚上,“这是……”
祝西落轻轻翻开内里一角,露出那抹明黄的符纸:“这是孙女在清麓小庙为您求来的平安符,缝在了里面。愿它日夜贴身护佑祖母,平安康健,福泽绵长。”
老夫人怔了一瞬,随即眼中泛起更深的水光。她紧紧握住孙女的手,声音微颤:“好……好孩子……”片刻后,她平复心绪,拉着祝西落在身边坐下,屏退了左右。
堂内一时只剩祖孙二人,烛火在静谧中轻轻跃动。
室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烛火跳跃,映着老夫人慈祥的面容。
“落儿,”老夫人轻拍着她的手,语气温和却带着深意,“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祖母看着你处事越发沉稳,心中很是安慰。”
祝西落乖巧地听着,心中暖流涌动。
“今日祖母寿辰,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老夫人握着祝西落的手,将一枚润泽无瑕的白玉放入她掌心。
玉上没有纹样,只在背面以清隽笔触刻了一个字——昭。
“孩子,你虽有了‘汀云’的封号,那是皇家赐你的身份,是你行于外的名。”老夫人声音温缓,却字字清晰,“但今日祖母为你取一字,叫‘昭心’。”
她指尖轻抚玉面,目光却像透过它望见了更远的地方:“昭,是日月之明,是光,也是坦荡。心,是镜,是根,也是归途。”
“这二字不载玉牒,不入族册,只系在你心间。往后,无论你在何处,顶着何名,见着何人……”
老夫人话音微顿,将她的手连同那枚玉轻轻合拢:“愿你这颗心,总能照得清自己是谁,又该往哪儿去。”
她看着祝西落澄澈却尚带迷茫的眼,最后只温柔一笑:“若有一天你累了,或不知该怎么走了,便摸摸这玉,想一想‘昭心’二字。它会陪着你,找到你自己的路。”
祝西落指尖摩挲白玉的纹理,喃喃道:“昭心……”
二字在唇齿间流转,仿佛清风拂过心湖。她抬首,双眸清明如洗:“谢祖母,昭心……定不负此名。”
祝西落握着那枚犹带体温的白玉,心中暖意未散,正从养缘堂的月牙门洞走出。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她脚步轻盈,正思量着“昭心”二字的深意。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正由徐嬷嬷引着,步履沉稳地穿过对面的游廊。
是师芜雀。
她脚步微顿,心中刚升起一丝讶异——寿宴分明还要几个时辰才开始,他怎会如此早便入府,且是由张嬷嬷亲自引入内院?
疑惑方起,她正欲提步上前看个究竟,不远处回廊下却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
“阿姊。”
祝子夜自另一头快步走近。十二岁的少年身量渐长,已有了几分沉稳气度,唯有见到长姐时,眼中才会流露出些许属于这个年纪的依赖与明亮。
他行至近前,压低声音,语气却清晰认真:“我给祖母备了一份寿礼,心中没底,想请阿姊先替我掌掌眼。”
祝西落闻言,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疑虑,将目光从那道已消失在院门内的玄色身影上收回,对弟弟温婉一笑:“好。”
她随着祝子夜转身,朝他的院落走去。只是临走前,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养缘堂紧闭的院门。
师芜雀此刻单独面见祖母……究竟所为何事?
*
师芜雀步入养缘堂内室。
徐嬷嬷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房门,而后退至院中廊下静立,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四周——既守着院门不让人靠近打扰,也默然履行着一个老仆最本分的职责。
师芜雀朝着端坐于上的祝老夫人恭敬行礼:“晚辈给老夫人贺寿。”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王爷特意前来,不只是为了贺寿吧?”
师芜雀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绢帛,神色凝重:“确有一事,关乎西落安危与身世根本,想请老夫人解惑。”
她看向那卷绢帛,良久,深深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老夫人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师芜雀:“王爷既已查知此事,打算如何处置落儿?”
师芜雀缓缓收起绢帛,神色肃穆:“老夫人误会了。晚辈只想确认真相,以便更好地保护她。如今朝野内外,暗流涌动,皆在追寻前朝遗脉。唯有知晓全部真相,我才能为她扫清前路荆棘。”
“保护?”老夫人语气微冷,带着历经世事的审慎,“你可知,这‘真相’本身,便是最大的凶险。”
师芜雀迎上老夫人审视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正因如此,我才更要护她周全。过往的恩怨与她无关,她不应为此承担任何代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无论她是何身份,在我心中,她就是她。”
窗外,寿宴的丝竹乐声隐隐传来,喜庆之下暗藏波涛。一段尘封数十年的过往,在这方静谧内室中被悄然触碰。而即将开席的寿宴上,更多的目光与算计,正在无声汇聚。
*
寿宴如期举行,侯府内外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祝西落作为嫡长孙女,自是全程陪同在老夫人身侧,举止得体,言谈从容,引得不少宾客暗自赞叹。而师芜雀作为摄政王出席,举止得体,与永宁侯及众宾客寒暄周旋,无可挑剔。
然而祝西落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师芜雀的态度变了。
他依旧坐在上宾之位,与朝中同僚谈笑风生,对老夫人的祝寿词也说得真挚恳切。但每当祝西落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他相遇时,他总会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即便是在敬酒时必要的寒暄,他的语气也带着刻意的疏离,仿佛二人只是泛泛之交。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旁人根本无从察觉。但祝西落与他历经生死,早已熟悉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背后暗藏的情绪。此刻他虽在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向她时,目光深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克制与挣扎。
祝西落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下却是一片冰凉。她想起清麓遇险时他不顾性命的相护,想起他深夜潜入她房中说要同行时的坚定,想起他守在病榻前衣不解带的关切......为何一朝回京,一切都变了?
是祖母与他说了什么,让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祝西落心中疑虑渐生,酒过三巡后,只觉得厅内闷热难当,便悄悄离席,独自往花园深处的临水亭走去。
秋夜微凉,临水亭畔的桂花在夜色中暗香浮动。祝西落凭栏而立,望着池中被晚风揉碎的月影,亦如她此刻的心绪。
师芜雀近日刻意的疏离,祖母赠字时深长的目光,清麓别庄未解的谜团,更别说那接二连三、险象环生的刺杀……千头万绪如藤蔓缠绕心头,理不清,斩不断。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清冽的桂花香气,试图让冰凉夜风拂去心中的躁郁。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对月伤怀呢,原来是我们的汀云郡主。”
一个娇俏却带着明显讥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祝西落回头,只见祝霜霜领着三四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官家小姐,款步走入亭中。她们显然也饮了酒,脸上带着红晕,眼神不善。
“姐姐怎么一个人在此?莫不是……摄政王殿下忙于应酬,冷落了姐姐?”祝霜霜以团扇掩唇,眼中却满是得意与挑衅。她身旁的几位小姐也发出低低的窃笑。
祝西落不欲与她们纠缠,神色淡漠:“妹妹醉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醉?”祝霜霜嗤笑一声,上前几步,逼近祝西落,“我清醒得很!倒是姐姐,离京五年,回来便摆出这副清高模样,以为攀上了摄政王就能翻身吗?别忘了,你不过是个……”
她话语刻薄,声音渐高。祝西落不欲听她胡言,转身欲走。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祝霜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脚下似是“不小心”一滑,惊叫一声,整个人向亭边的栏杆撞去!
“噗通!”
水花四溅!
“啊——救命!姐姐为何推我!”祝霜霜在水中惊慌扑腾,尖声哭喊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跟来的几位小姐都惊呆了,随即也跟着尖叫起来:“来人啊!霜霜小姐落水了!”
“是郡主!是郡主推的!”
混乱的呼救声立刻引来了宴席上的宾客。永宁侯祝青山与林氏闻讯匆匆赶来,见到在水中挣扎的爱女,林氏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快!快救人!”祝青山厉声吩咐下人,随即目光如刀般射向孤立在亭中的祝西落,语气冰冷,“西落,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我……”祝西落刚欲开口解释。
“是她!就是她推的霜霜!”旁边一位小姐抢白道,“我们亲眼所见,霜霜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她便恼羞成怒,将霜霜推下水!”
“是啊侯爷,霜霜小姐好心来关心她,她却下此毒手!”
众人七嘴八舌,指责的目光纷纷投向祝西落。她被围在中间,百口莫辩。就在这片混乱中,她抬眼,看见了闻讯赶来的师芜雀。
他站在人群外围,玄色的身影在灯笼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挺拔冷峻。他的目光与她相接,深邃难辨,却没有立刻上前。
那一刻,祝西落的心,如同这秋夜的湖水,一点点凉了下去。
下人已将祝霜霜救了上来,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伏在林氏怀中哭泣,模样好不可怜。
林氏心疼地搂着女儿,抬头看向祝西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恨与厌恶:“侯爷!您还要纵容她到几时?霜霜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祝青山脸色铁青,看着祝西落,沉声道:“西落,你太让为父失望了。今日起,你便在暮雨阁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半步!”
这就是不容分说的禁足了。
祝西落挺直脊背,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她的目光再次掠过师芜雀,他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她收回目光,对着祝青山微微福身:“女儿遵命。”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被指责、被定罪的人不是她一般。她在众人或鄙夷、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中,转身,独自一人,朝着暮雨阁的方向走去。
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袂,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折辱的孤傲。
师芜雀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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