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芜雀犹豫着不知如何说:“如果你找到那个机关匣……”
话音未落,祝西落会意颔首:“我知道的,”她眼波微转,神色染上一丝狡黠,“不过,你得请我吃东市那家陈记馄饨,在清麓这五年,最念的就是这一口了。”
师芜雀所有酝酿好的叮嘱和忧虑,全都卡在了喉间。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狡黠的鹿眼,哑然失笑,声音低沉纵容:“好,你以后的馄饨我都包了。”
祝西落笑意更盛:“那就一言为定。”
禅房里的对话还没结束,忽而,门外传来一声恭敬的“王爷”。师芜雀听出是饶总管的声音,示意祝西落留在内室勿动,自己则整理了一下神色,拉实布帘,步入外室。
门一开,便见饶万一脸无奈地立于门外。未及询问,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如小炮弹般猛地扑入他怀中。师芜雀反应极快,稳稳接住,才免于两人一同摔倒的窘境。
饶总管对此情景似是习以为常,仍躬身解释道:“王爷,陛下方才被梦魇惊扰,执意要来寻您,您看这……”
师芜雀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人儿——当今年幼的帝王师南溪。小家伙只穿着就寝的明黄亵衣,鼻尖通红,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一双鹿眼怯生生又依赖地望着他。师芜雀心下微软,叹了口气,对饶总管道:“知道了,饶总管,你先下去歇息吧。”
打发了饶万,师芜雀将小皇帝抱进屋内,安置在椅子上,屈指敲了敲桌面,语气平淡无波:“为何深夜过来?”
小陛下对这位皇叔是又敬又怕,尤其清楚皇叔不喜见他哭哭啼啼,只得小声嗫嚅:“我……朕害怕……”他偷偷觑着师芜雀的脸色,见似乎并未动怒,才鼓起勇气小声请求:“皇叔……今夜,朕可以和你一起睡么?”
“陛下,您觉得呢?”师芜雀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
小陛下被这反问吓得一哆嗦,立刻噤声,低下头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抬眼偷瞄一下皇叔严肃的面容,又迅速垂下视线。
内室之中,布帘外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祝西落耳中。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听着甚是耳熟,她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去。视线越过师芜雀挺拔的腰侧,恰好对上一双同样好奇望过来的大眼睛。
“落姐姐!你怎么在皇叔这里?” 小团子师南溪一眼便认出了下午帮助他的漂亮姐姐,惊喜地叫出声来。
祝西落亦是愕然:“南溪?” 她万万没想到,下午那个迷路的小团子,竟是当今圣上!而他的“黄叔叔”,竟是摄政王师芜雀!
她震惊的目光在师芜雀与师南溪之间来回逡巡,满是不可思议。
师芜雀同样挑眉,看向祝西落:“落姐姐?” 他竟不知,他们何时变得如此熟稔。
待祝西落简略说了下午偶遇小陛下并为其引路之事,她连忙敛衽,便要行礼。
小陛下却一把抱住她的腿,小脸埋在她衣裙间,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我不喜欢落姐姐叫我陛下……” “陛下”二字,代表着疏离与枷锁,他不想被喜欢的人这样称呼。
祝西落心头一软,孩童最纯粹的情感总是轻易能打动人心。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道:“好,那在无人时,我便唤你南溪,可好?” 自然,在人前,该有的礼数仍不可废,以免落人口实。
“嗯!” 鹤南溪用力点头,随即又凑到她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气音悄悄恳求:“落姐姐,外面打雷,南溪害怕,睡不着。你可不可以帮我和皇叔说说,不要赶我走……” 说完,还怯生生地瞟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师芜雀。
祝西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在这气场迥异的叔侄二人之间转了转——一个冷峻威严,一个软萌可怜。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伸手将依赖地靠在她怀里的小陛下抱起,对师芜雀笑道:“好啦,今夜就让南溪留下陪我吧。”
南溪终于咯咯笑起来,祝西落笑着抹去他脸上的泪渍。
师芜雀看着这一幕——大的那个刚经历心神动荡、强颜欢笑,小的这个懵懂依赖、寻求安慰,两人在灯下依偎的画面,竟奇异地抚平了他眉宇间因公务带来的冷厉。
他起身,盛了一碗粥,放到祝西落面前,言简意赅:“吃。”然后又看向师南溪,“你也是,喝完粥再去睡。”
于是,在这山寺雨夜,原本充斥着身世谜团、权谋机密的斋房里,汀云郡主小口喝着粥,小皇帝依偎在她身边,由她耐心喂着,而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则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冷硬的唇角在不自知间,微微软化。
一道布帘,隔开了内外的身份与机密;一盏孤灯,却照亮了此刻难得温情的一隅。所有的复杂心绪,似乎都在这诡异的“一家三口”氛围中,暂时找到了一个安放的角落。
*
寺庙一隅的斋房外室,仍亮着一盏如豆孤灯。师芜雀手持书卷,却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窗外渐渐沥沥响起了雨声,敲打在屋檐之上,更显夜凉。
他放下书,悄无声息地走入内室。
布帘之内,一大一小两人相拥而眠,呼吸均匀交叠,睡得正沉。小团子师南溪蜷缩在祝西落怀中,脸颊睡得红扑扑的,神色是全然依赖与安心。
师芜雀静立榻前,冷硬的轮廓在昏暗中不自觉变得柔和。
他深知,师南溪身为幼帝,自幼失怙,背负着远超年龄的重担。偶尔流露的孩童心性,也常被自己的严苛与期望所压制。若非今日祝西落在此,依着他的性子,多半会训诫几句“帝王威仪”,便让饶总管将人带走。
他自己是从吃人的冷宫里、阴谋算计中爬出来的,早已习惯了冰冷与坚硬,哪里懂得如何温柔宽慰,如何给予贴己的温暖。
或许,正因祝西落的存在,如同下午她轻易获得了迷路小陛下的信任与喜爱一般,她总能以她的方式,抚慰那些孤寂不安的灵魂。
当年,若不是备受先帝宠爱的汀云郡主冲进冷宫,用她稚嫩却坚定的身影挡在他面前,呵斥那些踩低拜高的宫人;若不是她牵着太子师芜雁的手,将他从那个被遗忘的角落拉到阳光之下……或许他早已悄无声息地腐烂在冰冷的宫墙之内。
命运的轨迹因她而改变。太子继位,他被封王立府,总算挣脱了牢笼。然而好景不长,皇兄盛年驾崩,皇后哀恸随之而去,只留下襁褓中的南溪,将这万里江山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窗外雨声潺潺,内室温暖安宁。师芜雀凝视着榻上安睡的两人——一个是他在世间仅存的血脉至亲,一个是他黑暗年岁里唯一的光源。
如若时光能在此停驻,亦是圆满。至少他在意的两人,此刻皆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安然无恙。他在榻边静坐良久,方起身,仔细为他们掖好被角,吹熄了灯台上摇曳的烛火,悄然退出。
他所期盼的岁月静好,如今,还远远未到。
*
翌日清晨,祝西落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微亮。昨日换下的衣物已经整理好放在床边,她梳洗妥当,走出内室,却不见师芜雀踪影。想到自己是临时借宿在摄政王的禅房,若直接从房内出去,恐惹闲话,正犹豫是否该寻个旁门左道时,屋外传来饶总管恭敬的声音:“郡主可是醒了?摄政王与陛下前往大殿听主持**去了,吩咐杂家在此候着,郡主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饶万侍奉两朝,眼光毒辣,心思缜密,许多事看在眼里,却从不妄言。譬如,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对永宁侯府的这位汀云郡主,是截然不同的。后来,已故的礼昭皇帝师芜雁尚为太子时,便与聪慧灵动的汀云郡主交好,连带着那时尚在冷宫、备受冷落的师芜雀,也时常能参与到他们的玩耍中。那段时光,或许是这位如今冷峻的王爷,少有的、带着暖意的回忆。
祝西落恍然,原来饶总管早已候在门外。她打开房门,对这位看着他们长大的老内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饶总管,许久不见,您还是这般精神矍铄。”
“郡主莫要打趣杂家了。”饶万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杂家已备好早膳,郡主请用。王爷吩咐过,待您用罢早膳,他会与陛下一同送您至城外茶摊,与您的侍从会合。”
祝西落闻言微怔。他传话给濯缨了?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饶万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王爷昨晚就让人传话给濯枝姑娘了,让她们今晨直接在城外茶摊等候。”
原来如此。祝西落心下恍然,随即涌起一丝暖意。阿芜想得还真是周全,连这等细微处都安排妥帖了,免去了她不少麻烦。
用罢早膳,热粥暖胃,也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意。祝西落刚放下瓷勺,便听得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夹杂着师南溪清脆雀跃的童音。
推开门,果然是听法归来的师芜雀与师南溪。小陛下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锦袍,更显得玉雪可爱,一见到祝西落,那双原本因早起听经而有些惺忪的鹿眼立刻亮了起来,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来,小手紧紧攥住祝西落的衣袖。
“落姐姐!”他仰着小脸,语气里满是依恋,“你这就要走了吗?不能再多留几日吗?皇叔说寺后山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可好看了……”
祝西落闻言莞尔,现在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她蹲下身来,与师南溪平视,轻轻整理了一下他微皱的衣领,柔声道:“南溪乖,落姐姐家中兄长即将大婚,必须得回去了。”她看着小家伙瞬间垮下去的小脸,又补充道:“等石榴结果的时候,让你皇叔带你来侯府做客,落姐姐给你做石榴露喝,好不好?”
师南溪虽仍是不舍,却也比寻常孩子更懂事些。他歪着头想了想,伸出小手指:“那说好了,等石榴熟了就要来找落姐姐!”
“好,一言为定。”祝西落笑着与他拉钩,心里却清楚,等到石榴成熟的秋日,不知京城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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