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开始下雪,参差错落的高台石碑指向苍穹,纷扬如蝶的雪花从灰白色的云层中飘落下来,将天地弥漫成一片苍茫。白雪笼罩的城阙中红色灯光星星点点,靖阳站在高台上,绯色的衣裙和乌黑的长发猎猎飞扬在风雪里。
赫连彧站在他身侧,因为一半的异域血统,他的脸部轮廓十分立体,瞳仁呈现出一种宛如寒雪初霁的冰晶湛蓝。他黑色头发散在身后,护额上一块蓝色宝石如海深邃,然他待人时常面含笑意,平静和暖,如春风和沐。
“你说,”靖阳看他:“你金刀会大当家的身份让太子殿下知道了?那你以后行事岂不是更加艰难?”
他叹息了一声,轻不可闻,很快就湮灭在风雪里,乱世之中,唯有心定,才能目明,他从来都是如此。天赋异禀德才兼备,却因为异域的蓝色瞳仁而受到排挤,“异族者其心必异”,这是他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因此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的努力才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是他自小修习的和沐心法助他内心平静坚定。
金国皇亲国戚的身份,让他们享受更多的荣宠,却也承受更多的桎梏,遑论他还有这么一身血统,这么一双眼睛,这片土地上的风都是肆无忌惮的,只有他需要低下头颅的忍耐,需要跪下双膝的谦卑,需要笑意待人的和善。
他看着靖阳,缓声道:“我是金刀会大当家这事,细查之下焉能没有破绽,或许太子殿下早就知道了,只是忍而不发,静待时机。如今,你选择了秦王,太子又岂会由着秦王的野心在漠州燎原?即便没有金刀会大当家这个身份,他也能拿出其他把柄,让我站在他的阵营里,在漠州与你对峙,这便是帝王的制衡之道。”
“那他又为何让你来助我平息我隋国的叛乱?”靖阳不明白的问:“让我靖阳死在乱军之下,不是更直接么?”
赫连彧耐心地跟她详说道:“阿阳,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看的,秦王与太子争夺天下,西北与漠州是必争之地,西北陈国唯太子马首是瞻,秦王便只能从漠州入手,漠州诸侯中,姜国已亡,越国与陈国结下姻亲,已经做了选择,金国与帝都姻亲深固,他们皆已是太子阵营,漠州余下三个不成事,你是秦王最合意的盟友,机缘巧合,又有公输先生为你们牵线,才有今日会面的缘分。”
雪下大了,赫连彧从宫侍手中掌过伞,撑在靖阳头顶,继续与她分析道:“你与他盟约,他必然助你在漠州强稳鼎立,下一步便是扫灭诸国,占据漠州,与陈相抗,这当然不是太子殿下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他才会在这时候来找我。秦王扶持你,他便要抬举我,让我与你对峙。”
“除却以上,太子对腾邺晋这三个何尝不是已经厌恶至极,可他们先祖到底是因开世驻守之功受封,他要太子贤德的美名,便不能亲自操刀解决,最好也不要金国沾染,所以才由着秦王对隋持危扶颠,让你稳立群雄。”
他和暖的笑着:“我们的太子殿下人尽其用,他利用你借刀杀人,又利用我制衡秦王,如果你死在乱军之下,邬翀扶持你那三岁的幼弟上位,秦王还怎么与你合盟?没了秦王这步至关重要的棋,太子殿下如此精心的筹谋还怎么往下走呢?”
靖阳扶着冰冷的石墙,她望着远处的天际,夜幕昏暗,雪色苍茫,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吹来的风,冷的渗人。
赫连彧看着她,他想起那日,她一身绯衣闯进后堂,用金国送去的聘礼为定,向他雇佣金刀万人,助她起兵造反。又想起事发那日,她一身嫁衣染血,带领万人大破阵法,杀到城下,她像一簇爆烈的火焰,灼烧沸腾,跃上王城用她那把锥锏手刃了隋君,她提着人头转身,她抹掉脸上的血,把弑君人头踩在脚下,抬起头来傲视众人,她的气魄让所有人都感到了畏惧。
赫连彧答应把金刀会借给靖阳,因他与她同病相怜,他们都有鸿鹄之志,可那都是只能缄默于心的话,他们的心有不甘,他们的忍辱负重,终将会在内心积聚成一把毁天灭地的烈火,那夜他看见了那样的火,那火给了他希望。
如今靖阳如愿成为了隋君,与他并肩而立在这高台上,然而这或许只是开始,将来他们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战场。
“那就毁了这一切吧!”靖阳忽然恶狠狠地说道:“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肮脏不堪,都毁了,让这大雪清清白白的下!”
赫连彧抬头看着天空,白色的雪从夜幕飘落下来,落进冰蓝色的瞳仁,他轻声道:“比起摧毁,守护才要艰难的多。”
……
庄与去前殿会见赫连彧和靖阳,景华在他屋子里等,他躺在他睡过的榻上,枕着他的枕被,睡到了定昏。醒来时人还未归,他起来挑了帘子出去,青良留在殿中侍奉,炭火烧的足,热茶也备着,见他出来,端过热水帕子让他擦手。
“这个时辰了,你主子还没回来?前头有信没有?”
景华不好随便出去露了行迹,就算着急也不能到前殿去寻人。
青良给他奉了热茶,回话道:“方才有个小宫侍过来传了话,说是明日怕就要起事,今夜主子要同他们商议个策略出来,恐怕要回来的晚些,让我们备着热水点灯候着,另送了些吃食,想是主子吩咐的,奴才拿来给殿下用一些。”
景华掀袍坐下,闻言皱起眉来,茶也没心思喝了:“这地方,授课先生没有,连个能商议策略的臣子也没有么?隋国跪在堂下吃俸禄的终日里都在做什么!偏要扯着他熬夜给他们想锦囊妙计,只怕你主子在秦国都没这样辛苦过。”
青良把送来的吃食放在炭炉边,这会儿还是热的,以防万一,用银针验过,又亲自试菜,才拿出来给景华摆上,请他用食,闻言附和道:“隋国邬翀手上有兵权,他挟持了十二公子,打着‘驱毒贼,扶明君’的旗号,调遣了两万军队人马往敦凉来。主子也是为大局考虑,奴才听着外头禁军严阵以待,估摸也是时间紧迫,才商议到这个时辰。”
景华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他见青良比折风好说话,便探问道:“总听你们主子说起他王叔,庄襄对他很严厉么?”
青良如何听不出这探问之意,庄襄把他搁在庄与身边,就是因他心思细敏通透,言行柔滑稳重,替的是追云的位置。
他给景华奉满热茶,恭敬的一笑,言辞间自有分寸斟酌:“襄主虽不长主子几岁,可他一片心思都为着主子,主子孤身长在秦宫,这个叔叔最是用心,授书教武从不懈怠,主子待他亦如师如父般尊敬,管教之言,自当牢记于心。”
青良这话说的聪明,看起来是糊弄人的话,景华却也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庄与的身世他自然知道,在他十四岁送来帝都皇宫之前,几乎没什么惹人注意的经历,他母亲是个不得宠的美人,去世的早,他父亲只他一个孩子,但因他性格孤僻,对他很是不喜,倒是对自己的幼弟庄襄疼爱有加,那时把庄与送来帝都为质,是表秦国的忠诚,也是为给庄襄传继王位扫除障碍。不成想,太子把庄与给送了回去,后来也是庄襄无心王位,将这位置禅让给了更有君王才德的庄与来做。
青良这番话,是透露给他,庄襄与庄与关系亲厚,庄与亦待他这位叔叔甚是尊敬,所以才会把他说的话句句搁在心上,时时警醒自己,就连“不要同太子亲近”、“将来十个八个”这样荒诞不经的话也坚信不疑。
庄与到了亥时三刻才回来,他沐了一身的雪,景华忙给他宽了外裳,又为他捂热手指,青良备下热水让他沐浴驱寒。
时辰已经很晚了,庄与接连几日没歇好,明日只怕也要早起,沐浴过后摸上床榻就想睡了。
可景华等了一夜的人,琢磨了一夜的心事,不说做点儿其他亲近的事儿,哪怕是说说话儿也好,便在床帏垂落的帐间榻上搂着人私语:“阿与,你王叔待你无微不至,他给你议过亲么?”他瞅着庄与的神色:“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往我东宫御廷搁了三五个美貌女子了,”见他神色如常,又道:“如今已有了十个八个,我那东宫都挤得站不下脚了。”
庄与枕在他臂上,心里还想着今晚议的细则,这里的人不比他手下的堪用,细枝末节也得他来筹谋明白。景华的话落在他耳中如同走个过场,只明白了意思,没用上心思去想,回他道:“我王叔知道我的心事,不曾给我议亲过。”
景华等了片刻,只听他回了上半句,后面“十个八个”的话一点也没回应的意思,又重复道:“阿与,我母后往我东宫里搁了十个八个天资绝色的淑女,还觉得不够,说年下回去,再给我挑十个八个,你说,我该怎么回绝才好?”
庄与想事情想的有点儿困了,在景华身侧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闭了眼睛道:“不是要紧事,改日再想,熄灯,歇吧。”
“不是要紧事!”景华撑坐起来看他,咬牙道:“怎么能不是要紧事?阿与,将来若是我赢,他们就是你的姐姐妹妹,怎么能不是要紧事呢?你先前说十个八个,我心烦了好几日,如今我说十个八个,你却告诉我这不是要紧事!”
庄与莫名其妙地看他发脾气,见他声音越说越高,忙把手指搁在他嘴唇上,提醒道:“小声些,小心让人发现你。”
景华见了他这举动,更生气了!更委屈了!更郁闷了!
他伤心郁愤地看他:“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你不在乎十个八个,你还怕别人发现我!你只信你王叔的话,你不信我的话!我把你当爱人,你拿我当太子!”
庄与也坐起来,景华情绪激动,他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他摸他的面颊,又摸他的额头:“你…你怎么突然胡言乱语起来?”
景华:“……”他看着庄与这样,突然冷静了,他无可奈何的深深地叹口气,扶着庄与躺下,给他盖好被:“睡吧。”
庄与见他要走,忙拽住他衣袖:“你去哪儿?”
景华回头看他,缓色轻声道:“不去哪儿,你歇吧,我去外头榻上睡。”
庄与不明所以,景华松开他的手指拿出自己的袖子,吹了灯,掀开床帏出去了。
庄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床榻间,外头有些微响动,很快就寂静无声,看着晃动的床帏,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后知后觉的好像回味过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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