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几时,那沉重的殿门忽的一声响,惊醒了沉沦在欢愉里的两个人。
“来人了……”庄与和他分开一些,颤开睫毛,眸子里是春景倒映的潋滟水波。
“嗯……”景华含糊地呢喃了一句,又凑过去碰了碰他红润的唇,才平了因为被打扰不悦皱起的眉头,却仍不舍得与他分开,与他交颈相拥,闭着眼睛静静地缓了好一阵儿,才退却烂欲和潮热,松开了他。
“过去看看。”景华和他做口型,牵着他的手,穿过书架,隐在书架头上,从护栏往下看去。
大殿里多了两个人,颜均和另外一个小道士,有人在门外说“不许任何人打扰”的话,而后关上了殿门。
今日的颜均与当日所见很是不同,他穿着庄重繁复的苍青道袍,束莲花玉冠,执乌柄拂尘,眉间用朱砂点着无极符文,装饰华丽的玉披自后领绕到前襟,又自肋下穿过,绕过手臂,压过伏地道袍,长长的拖在身后,两条白玉珊瑚压襟坠儿从玉披前襟细细长长的垂至脚面,步伐移动,珠玉轻响。
他在打更声里忽然的抬头,似有察觉的看向他们这边,灯影昏黄,如同一层金华富贵又岁月经久的薄纱,朦朦的笼在他的身上,朱砂点印的额饰映衬下,说不出的眉清目朗,说不出的丰神如玉。而那眉眼之间,朱砂额饰之下,隐忍着几缕病态的忧愁,是宿年的执念折磨所致,敛着压着,是按在朱砂下的封印禁咒。
庄与和景华敛声屏气,他目光寻寻觅觅,茫然的看了好一会儿,凝练有劲的目光逐渐变得黯然神伤,回过头的时候,他侧脸笑起来,透露出几分醉狠了似的癫狂,是嘲弄,也是悲悯,在转过身的刹那,清高的身影忽而变得淡薄孤凉,融陷在无边的寂寥里,像一只森林深处受了重伤却孤傲站立着不肯倒下的鹿。
小道士上前,默不作声的替他宽衣解带,他呆呆的看着恢宏的鼎炉祭台,目光几乎痴迷的虔诚,不像是信仰,倒像是把命,把心念和血肉都孤注一掷的供在上面,像是看着绝境深处唯一可以依赖的一点光。
更漏声在道殿里滴答滴答的响,在空旷的殿格书架间回荡,像一把绵冷的秋雨,响成一室空寂清冷,小道士小心地为他卸下玉披,脱掉了宽大的外袍,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又过来为他解腰带,褪去中衣。
小道士的动作恭谨小心,便慢了些,脱到里衣的时候,颜均突然地抬手挥开他,说“拿朱砂来”,小道士听命匆匆到里间去拿东西,他过去坐在蒲团上,背朝着他们这边,白色的里衣背面都是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黏粘在后背的皮肉上,纵横交错,一道道的像是受过狠辣的鞭刑。
仰起脖颈,他扯开自己的衣领,从后面一点点的退下衣服,里衣和血肉撕扯开来,露出他的后背。
那是一张狰狞可怖的后背。
后背铺着一身娇生贵养的白皙皮肉,是一张工艺精湛的上好绢纸,而在这张娇贵的绢纸上,用血红的朱砂刺出一整面的符文,那符文极其复杂,乍然看上去,像极了一口能吞掉人间万物的恶煞凶神!
那刺青符咒不知被反反复复的刺过多少次,脱掉里衣的时候,黏着住的皮肉被撕裂开来,已经结痂的符迹上翻卷着模糊的血肉,一层层被刺破的痂狠,一层层新翻上来的血肉,一滴滴渗出来掺着脓液的血迹,叠着覆着压着,触目惊心的布满整张后背人皮,刺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入肉三分的人皮禁符来……
这样可怖的算得上虐残的伤痕背在身上,颜均的脸上也看不出痛色,他坐得很直,臂膀拱着健硕有劲的肌肉,脊梁挺得像苍野下屹立的烽火长城,皮肉底下燃烧着炽热的血,此刻,他是无求无欲的道家弟子,仰望着道祖的眼睛里有近乎痴狂的虔诚,也是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有浇不息磨不灭的痴念和热忱。
庄与和景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神色里看出惊骇和敬服来。
“真狠!”景华做口型道:“他这是…将国仇家恨活生生的背负在身上么?“
庄与按住身侧被过堂风吹得乱响的红绳书牌,用口型回道:“也许无关天下家国,只为一个人。”他眼梢冲着景华颇意味的轻轻一挑,道:“楚国繁盛,何来国仇家恨?颜均果然不是楚国人。”
景华:“……”他哭笑不得:“秦王可真是令人心伤,方才还与我恩爱缠绵,这更漏都还没响过一个时辰,便将我算计上,来套我的话了。”他使坏,把庄与按消停的书牌故意拨得乱响。庄与去拦,他便顺势捉住了庄与的手,在红绳堆里和他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挨近了,呵气成声,问道:“他为的是谁?”
庄与摇头,道:“谣言煞人,不说没根据的话。”
底下,小道士捧来了朱砂盒,又端来清水白布,跪坐在颜均身后,用清水替他擦拭背部一片模糊的血迹。
满背的伤痕太可怖,颜均面上浮出隐忍痛色,血色全无,仿佛全身的红都流窜到了他的后背上,刺进朱砂里,或随血滴渗出身体。小道士有些不忍直视,擦拭的手也微微发抖。很快,白布便被血浸透了,盆里的水换三次,血才不渗了,被折磨的发红的皮肉露出来,被血肉模糊的朱砂符文现出清晰明显的痕迹。
颜均已经是大汗淋漓,小道士动作迅速的搬过来一矮缸的冰块降温,颜均拿过帕子,拭去脸上的汗水,发抖的手拿过一只小瓶,拔掉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朱砂盒里——粘稠鲜红的液体,是血。
庄与想起来了,他曾见过这只小瓶,在苍遗误入慕辰房间的时候,颜均惊慌失措收进袖子里的,正是这只小瓶。那时慕辰昏迷不醒,他的腕子上多了道割伤,颜均说是一种解毒的方法,却原来是在收他的血。
对于道术而言,人血有诸多的作用,混进朱砂绘成符阵,可增益术法之力,亦可用来下降诅咒。
颜均将朱砂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后,交给弟子,侧首吩咐道:“刺。”
他的后背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弟子实在于心不忍,便打着小心问道:“师父,昨日夜里方刺过,咒文尚未成形,今日…不如歇一日。”垂着头,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这样下去,您会受不住的!”
颜均只是言简意赅:“刺!”
弟子不敢忤逆,只得拿起长针,沾了血朱砂,沿着符文痕迹,一针、一针的,刺进他的血肉里。
景华皱起眉头,光是看着,他的后背就已经起了一层白毛汗,更遑论受着的人该有多疼!
他侧过脸看着庄与,他倒是平静,若有所思的,盯着颜均血肉模糊的后背看得出神,景华占有欲作祟,心想庄与黑没有如此盯着他没穿衣服的后背这么看过呢!在苍遗他受伤,庄与给他裹个伤口都害羞,这会儿倒是盯着别的男人的后背看得起劲儿……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能装山河的胸襟里结了一肚子的小肚鸡肠,心里泛上了酸味儿,还是隔夜的。他抬手遮住庄与的眼睛,口型道:“走吧,别看了,怪血腥的。”
庄与握住他的手腕挪开,侧过脸一脸茫然的看他,没读懂的脸上的酸劲儿,问道:“怎么了?”
景华反握住他的手腕,耷拉着眼睛不说话,庄与还是莫名其妙,又问一句“怎么了?”景华掀起眼皮,甚是幽怨地看他一眼,又气狠狠地往颜均那里剜了一眼,挨过来和他咬耳朵:“我受不了你盯着他的裸背看。”
庄与:“……你想什么呢……”庄与受不了他的腻歪,伸手推开他,但是另外一只腕子还是由他不分场合的握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颜均伤痕交纵的后背,正经道:“你仔细看,颜均后背上的符文,像不像两个字?”
景华看过去,仔仔细细地辨认一番,果真看出一点端倪,笑道:“这两个字,不算意外,只是不知那符有何用处。”
他们对道法术士没有太多研究,自是不知颜均背上的禁咒符文是干什么用的。颜均刺青的时间很长,景华和庄与藏在书阁间,等得瞌睡,尤其庄与,昨天批了一晚上的文书,又赶路,这会儿在昏暗一点灯火里只打迷糊。景华把他搂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闭眼眯会儿。
庄与便搂着他的腰,枕着他的肩,在更漏声里打了个盹儿。
到了后半夜,颜均背上的刺青方刺完了,小道士拿来药酒给他擦拭止血,又替他更好衣服,颜均面色煞白,毫无血色,冷汗浸湿了他的发,贴在苍白的面上,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颤,走路都不稳,眼睛里的光都是涣散的。他起身时小道士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要他拿酒来。小道士连忙地拿来两坛酒,颜均挥退了小道士,打开酒,仰头灌了两坛,浓烈的酒好像能止疼,他喝完之后,摇摇晃晃地走进里间,倒头睡在了榻上。
景华轻轻拍醒了庄与,低声道:“该走了,回去睡。”
两个人从无极殿出来,刚准备要翻墙,忽的冲出来一队禁军,将他两个团团围住了。
楚王从分列两侧的禁军中走出来,坐在辇上看二人:“太子殿下,您可真有闲情逸致,夜闯我楚宫,还带着家眷。”
景华握着庄与的手,不要脸皮地笑着鬼扯:“我这不是想念钟离表弟你,特意来看你的么!”
楚王懒得和太子殿下在寒夜里做口舌之争,“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休憩的宫室已经为殿下暖好了,今夜就在此歇下吧。”还不等景华说什么,楚王已打了手势“打道回府”,只留下几个宫侍为二人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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