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华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乌蒙蒙的了,他没让下人跟,自己在静寂无声的宫道上走。不多时,一人提着一盏琉璃宫灯,悄没声息的跟上来,随在景华身后,和他一起走。
那人身形高挑,姿态端方,貌色出尘,一身粉棣锦衣,行如春雨惊棠。朦胧瞧去,多半会使人错认成哪个宫娥女官,待出了声,才知那确是位年轻男子。
而这人,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位伴读公子之一,玉成苏。
当年楚王即位时年岁未长,心智不熟,景华便将玉成苏调搁到楚宫来,辅佐楚王身侧,以做指导监督,免得天高水远,无人管束,钟离溯惹出些混账王八事来。
“殿下,”玉成苏将灯盏往景华跟前偏移,为他照亮脚下路,动作时,掩在袖中的手指露出了,小指一截银光微闪,他不动声色,将露出的那截银光敛藏于袖中,开口呈报道:“阿倾在秦国让人给绑了。”
秦国空桑卧虎藏龙,诸国细作无一人能入秦宫城墙,他要顾倾调查的事情又涉及秦国故往隐秘,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察觉,他特意叫了清溪之源的弟子暗中看护。玉成苏这时与他呈报此话,该是有消息递传回来了,又听他说的严重,语气却未见多急,便知顾倾是无性命之忧的。
景华笑问道:“何人绑的?现在人在何处。”
玉成苏回道:“庄襄亲自动手绑的,阿倾到空桑的当天夜里就被绑了,那襄君府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也不便营救。不过,探查的人看到他夜里从襄君府院墙上往外翻,只是翻了一半,就被捉回去了。隔日,又见他与襄君同车出行,除了被管制不得自由,他行动如常,面色良好,未见有异。”
景华笑了:“既如此,那便不用太担心了。”又说:“叫人不要惊动,继续盯着。”
玉成苏几个有打小的情分,顾倾更如幼弟,他私心里仍有忧虑,“虽说未闻阿倾受苦受罪,却也不见襄君放人,真不知他想要做什么,莫非,襄君打算用阿倾来威胁殿下换回秦王?”
景华嫌笑道:“谁跟他换啊!我会换吗?至于要做什么,那谁知道呢,不是谋财,就是劫色喽。毕竟顾家氏族家底殷实,有财可图,顾倾容貌昳丽,亦有色可图,有财又有色,被人看上也未可知啊!”
“……殿下,这人还生死未卜呢……”
景华哈哈大笑,笑完了才道:“放心吧,我已经传信给了阿姒,要她帮忙留意,顾倾不会有事。不过你……”景华看他道:“成苏,怎么几日不见,与我生分了么?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玉成苏一本正经:“殿下,避嫌呐。”
景华:“避嫌?”他往后看了一眼,微敛神色道:“避哪门子的嫌?谁跟着你么?”
“殿下,此‘避嫌’非彼‘避嫌’,臣得殿下与楚王庇护照顾,楚宫之中,谁还能为难我呢。臣是说……”玉成苏笑道:“从前年轻不知事,如今大了,我又总易惹些闲话是非,合该保持些距离。”
这话倒也不是虚说,玉成苏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他父亲更是天子朝堂的九卿重臣,他在楚王身边,是颇得楚王信赖的近臣,又长得这么一副神仙面貌,锦绣风姿,非议自然难免。尤其他说的“如今大了”,大了,就该成家立业了,玉成苏尚未定亲娶妻,又有多少人盯着他这桩婚事。他的亲事难办,他不急,景华也不想他太急,楚王明白其中之意,未免麻烦,便说玉成苏的亲事他要亲自来定。楚王有旨,明面上的话议论的少了,暗下里各种猜测的闲话可从来没有消停过。
今年秋时,不知从哪里又传出莫须有的荒唐话来,说楚王不肯给玉成苏定亲,乃是因为玉成苏是他养在身边的男宠,谣言闲话,十分不堪。玉成苏身份本就敏感,裹挟于这种谣乱,更是难以自容。楚王震怒,揪出几个人来施以割舌之刑震慑众人,还玉成苏清白。这事到此本该罢了,然而,钟离溯自说担心钟离望听见这等浑话对他生出嫌误,借着解释的由头跑到赵王宫里去缠着钟离望闹了几日,他这事做的实在荒唐,钟离望没给他好脸,慕辰逐客请他离开,钟离溯因此而心生嫉恨,这也是他不肯去苍遗的前因。
这件事虽不能算作玉成苏的错,他心思细敏,想必没少为此耗神伤情。
景华与他走近几步,偏要挨近:“成苏,咱们一起长大,怎么能为几句闲话就疏远。”
玉成苏笑道:“臣虽然与您有自小长大的情分,终究是不比往后余生枕侧人紧要的。”
“往后余生?”景华顿步,把这几个字念了一遍,似笑非笑:“成苏,知道我身侧有人了的,不少,知道我身侧人是男子的,也不少,而知道我身侧人就是当今秦王的,没几个。如今知道的,都不看好我这段感情,也都来劝过我了,从天下大局到婚姻子嗣,条条件件,比我自己想过的还全面。天下九州,美人如云,我却偏偏,对最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诸君都担心我会赴幽王之祸,所以今夜你也是来劝谏我么?”
玉成苏道:“臣近来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任性,便总有人会迁就,而一个人退让,也总有人欺凌。”
“任性?”景华笑:“我有近臣亲信,麾下诸侯数人,臣卿千余,将士百万,子民无数,这些人,皆以我的荣辱为荣辱,以我的成败为成败,我怎么敢任性?又何从退让?”
玉成苏走到景华前面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跪地行礼,道:“为人臣子,当以您的进退为进退。”
景华扶他一把:“雪地里凉,别跪了。不说这些了,给我讲讲其他人的动向吧,陆商在秦淮可有所获?”
玉成苏走在他身边,继续为他提灯引路:“前几日里来信了,郑国自降服于南国之后,南国国师请旨说要在郑国修月神庙供月神像设月神使者,南君本回绝,说月神至尊无上,岂是亡国之奴配供奉的!可神月教施压,由不得他不应,那神庙如今已经动土起建了。”
景华未予评判,问道“陆商呢?快过年了,还没有回清溪之源?”
玉成苏有些难以启齿的道“听闻……他在秦淮河上招惹了一个弹琴的小倌儿,被人缠上了,一时走不开。”
景华不同情,还听热闹似的闷声笑,不问陆商了,改问其他人,玉成苏又一一道来:
“吴王这段日子带着叶枝夫人四处游玩,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自在,另外就是些日常琐碎消息,没什么可说的。您让人盯着吴国丞相卿浔,盯了半年,倒也没看出什么异端来。他把追云养在自己的东院里,但处处戒备,只以礼相待,不让他靠近书房重地,也不让他随意出入门庭。她夫人极为善妒,卿浔院里连个好看点儿的侍女都没有,听说他养了个男人,那还了得!当日便带着婆子侍女家丁去他院中要撵人走,闹了好大的场面。卿浔对追云有愧,哪里能真撵他出去,那追云…又惯会使手段的,卿浔与他夫人相持不下,还叫他夫人抓花了脸。这事情惊动了吴王,吴王从中调解,二人才作罢,吴王说,卿浔既待追云为兄弟,就另辟间院子给他住,养在自己院子里的确招人闲话。卿浔听吴王言,给追云安排了个僻静的小院独居。本来这事情到了这里,也该两下安定了,可是…那追云待卿浔,却似乎并不清白,他常借口自己噩梦难眠,在夜里翻入卿浔房间与他同榻而睡,在白日里也常缠在卿浔身侧,要卿浔教他读书写字,这两人常在一起,又免不了叫他夫人看见,便又是吵闹……总之,卿浔□□因着追云,很是不太平。”
“宋祯自回了燕国便很是低调,燕王整日沉溺酒色,今年刚入冬的时候买来好些女孩儿玩乐,国家政事都让燕世子接手了,燕王还在酒后大发厥词,说他儿是乱世枭雄,是将来的天下共主!他后宫三千美人,还不满足,近来又听闻秦淮女孩儿温婉娇柔,如烟如露,非得要燕世子宋祯把那楼子抢过来,把楼里的女孩儿都送他后宫里。这言论放出去没多久,燕王最亲信的内侍官便死在了自己屋里,舌头被割了扔在地上,口鼻塞满了糟糠,一看就是秦国杀手做的,燕王震怒,此后却也谈秦色变,燕国近来正在收赋敛兵打造船只,大抵是准备不久之后就要与吴国开战了。”
“齐国近来不尽太平,冬宴上,月勾尘一曲水月镜花,引得齐君对他动了心思,纳入了后宫,聂晟本有心于月后尘,如今自己心上人却成君主枕侧人,好是消靡了几天,后来酒醒了,便处处针对于焚宠,两个人在齐国朝堂上分庭抗礼剑拔弩张,齐王趁机又提出来攻伐宋国之事,这次以聂晟为首,竟有大半朝臣同意此事。温珺在齐国结识了红玉轩楼主妃鸢姑娘,也和墨黔关系不错,他向袒露了墨黔自己的身份,去过一趟齐国后山的石塔,但没进的去。”
“宋王毒性渐发,脾气变得越来越暴戾,帝姬增添了用药剂量和施针频次才得暂缓,他身侧只让亲侍在身侧侍候。另外,肖旻探查到,从您离开宋国后,洛晚天又来过一回,但宋国王宫比往常戒备森严了许多,他进不去,便只在王都里喝了一壶酒,逗留一日便回神月教了。另外,肖旻还探寻到,洛晚天与无涯山庄梅青沉好像有些私底下的交易,梅青沉送了十位兵器铸造师到巫疆,此后,从巫疆走黑市送来不少上乘兵器,不像是江湖人用的,更像是军用,也没送往无涯山庄,还想往深处探查,但被人警觉了,幸好得贵人相助,否则肖旻此遭还真是要凶多吉少。”
“至于陈国,陈王仍旧在演练他的铜将,也曾重金遍寻工匠技人,不过,因为漠州分阵对峙,他这段时日倒是轻松,他近来的大多的心思都用在后宫之事,不知为何,陈王又开始怀疑若歌的身份,他多次到派人到越国去打探若歌的过往,甚至还偷偷让人到清溪之源来打探若歌底细,对若歌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一时对她疾言厉色,一时又与她恩爱缠绵,带她到沙漠里纵马,又带她去看温泉水养出来的一屋子红杜鹃……总之态度百变,让人看不明白。”
言至此,二人已走到景华寝宫门口,宫中明灯流簇,窗光暖亮。
景华望着灯光,笑了一笑,摆摆手道:“好了,回去歇吧。”
玉成苏:“……”他忙道:“殿下稍等稍等,还有一桩,最要紧的一桩,简策来的消息,宫里的消息!”
景华没说话,脚底下踩着细雪,望着絮着白雪的树枝后头通明的灯火,默了好一阵儿问:“宫里什么消息?”
玉成苏低声道:“您和秦王在漠州堂上分庭而立,各自拥重,但,还是有些流言蜚语传到了宫里,皇上与皇后本就是日日为您担心,怕您到头来大业了了,却是个孤家寡人,没人照顾,如今听了那些话,朝上又多人参奏,议论您的亲事,如今便更是忧心,皇后娘娘这几日在帝京宣召了好些世家淑女入宫,等殿下您回去相看,说怎么着都要为您定下亲事平息谣言,只怕这回您是躲不过去了……唉殿下您别走啊!”
“再多说一句,”景华迈着步子往灯光处走,“本宫便让你去空桑赎换顾倾回来!”
玉成苏立的停步住嘴,挑着熄灭的琉璃灯转身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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