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深绿浅碧笼着濛濛的细雨,一层浓过一层,台榭空蒙,宫阙烟重。曲折的小路旁,桃花含泪,海棠横卧,长柳添碧,青石涨绿,花间宫道仙雾缥缈,重华宫展檐于碧水烟雨之间,繁华掩映,锦绣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重华宫如今隶属内廷,由柳姝合一并管理,这里各处因为重姒的离去已经关闭,曾经在这里的女子们也都各自有了去处,庄与今日重涉此地,只见宫苑各处一如往昔,径道通畅,宫楣明净,洇洇春雨里,翠叶柔枝,轻红娇舒,药圃花田也叫人照管的很好,人烟虽少,往来皆是恭礼有序,清幽恬静之余,不见半分衰败颓荒之象。
庄与来重华是一时兴起,并未叫人通传,守在宫门的曾在侍候重姒的重华女官深深,当日她选择了留守重华,她身手不凡,更能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但因为巫蛊之术的反噬而心绪淡漠,与世俗难融,所以她不愿离去,留在这故园里,负责重华宫中的巡戒秩序。
她曾见过秦王,见他撑伞入门,上前拜见,又要令下属去通传。
庄与挡住了通传,他说想在重华宫中走一走,让众人去忙各自的,只让奉壹随侍,深深引路,往深宫内院里走去。
柳姝合正在园中和姑娘们一起在药田侍弄,烟雨秀伞下,妙手采珠,低声嬉笑,柳姝合执伞而立,娉婷其间,章华精丽,容姿婉绰,郁诗书而气自华,秉方圆而威不露,比之一园娇艳纤弱的春色,她更具有绝代芳华的气质。
她远远的看见了庄与,撑伞迎来,走近时与他行礼,庄与虚扶了一把,轻柔道:“不必多礼,今日清闲,过来看看。”
庄与却说想去秘阁看一看,两个人沿着新叶簇拥的小径往前走了走,没让奉壹和深深随侍。柳姝合守礼,有意落他几步,庄与便慢下来,等着她走上前,和她说话道:“你年前送过来的册子晏相和襄君看了,也都赞不绝口呢。”
之前重华秘阁之所以能够收揽天下情报,是因为有秘格的地赤蛊蛇隐秘传递,更是因为巫阁的蛊人可以过目不忘,能够对庞杂的内容进行快速处理,如今秘阁没了巫阁与药阁的辅助,已是大不如从前,收揽消息的重任也移落在御侍司和前朝上。但曾经收集的海量消息还在秘阁堆放,柳姝合接手秘阁之后,翻阅这些庞杂的文字,越看便越是震撼人心,这些文字涉及天下诸国,各地的人物、经济、礼教、地理及秘闻等皆有含猎,她拿着这些字条,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些文字虽已是过时的消息,可若将其归类整理,誊抄记录,可不就是一部诸国杂史,将这些零碎的消息分类编写成册,于当下可便于了解诸国详尽,将来大业成,于编写正史也是大有裨益。
她同秦王提议了此时,庄与也觉得很有必要,便同意了她这件事,并且允许她可从将军府及朝堂编库里调阅她所需要的相关文书,这可是极大的信任!柳姝合待此事十分慎重,去年一年几乎不曾踏出重华,既是忙于编写,也是为着避嫌。年下秦王回宫,她择了时机将编写的部分册子呈上,秦王翻阅后,极为大喜,让她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
这些册子,她本想亲自誊录,只是,从前她倾慕秦王,便临摹他的字体练字,后虽有心改变,可字迹已成,仍有几分的相像,为免人闲话,便找了女先生特意编录。
柳姝合轻抬伞面,看着白鹄沐雨而飞,她轻声道:“我当感激陛下,若非陛下允我这桩差事,我怎会知这宫墙之外的广阔天地呢?”她看向庄与:“我虽身在重宫,心却不再拘束。”
……
白鹄飞过烟雨,乍现的天光里鸣过灰雁,雨后初晴,长风飞度,骊骓踏碎了水洼,驻足回望时,看见了燃起的狼烟。
宋宫断壁残垣的阙楼上,孤旗迎风猎猎,阙楼前后的广场已经翻修平整,阙楼烧毁后,大多政务都移到了朝殿后的朝明殿处理。此刻,朝明殿中宫人来往,无不面色惊惧,雀栖扶着重姒走上朝明殿的长阶,未近便已闻惊嚣恶音。
“出去!”里面的人怒喝道,紧随而来的是掀翻几案的巨大声响。重姒走到门口,抬头看去,大殿里一片混乱,满地的卷轴书籍和摔碎的器皿陈设,殿中的内侍宫女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几位侍妾瑟缩一团惊恐而泣,一片混乱里,地上躺着具死相惨烈的尸体,殷红刺目的血液沿着精致的地砖蜿蜒流淌,而在大殿之上,谭璋满面黑气如同恶鬼,凄厉的一声惊呼中,他手中的长□□穿了上前阻拦他的年轻的女子,鲜红滚烫的血从她胸口喷射出来,溅了谭璋满身难脸。可他完全的无动于衷,后退一步抽出了长枪,冷漠地看着倒在血泊中女子惊恐而绝望地死去。
“陛下!您醒一醒吧!”他身后的华裳女子膝行到他脚边抱住了他的腿,重姒认得她,那是后宫一位很得赏识的夫人,可是此刻,谭璋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滚!”他一脚将她踹开,锋利的枪尖已经逼近她的喉咙……
“够了!”突然出现的雀栖护在女子身前,生生用手握住了枪头,巨大的力道将她往后逼退两步,枪头在刺进她喉咙前突然的停止了。她掌心鲜红的血沿着枪头流到她喉咙口蜿蜒而下,雀栖双目绯红,“够了,不要再杀了!”她定定看着他,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的双肩微微战栗着,握着枪头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不要再杀了……”
谭璋没有再动,冷酷的面色出现迷茫的挣扎,忽然的,他手中的长枪掉在地上,“邦”的一声,扰破冷透的烛光。
谭璋头痛欲裂,眼前视野模糊一片,他看见人影晃动,也看见满地殷红,他抱住自己的头,癫狂挣扎间又碰翻了许多东西,重姒让寒锐和几个有身手的把谭璋架绑绑束缚起来,她拿出长针,刺进他头颅穴位上。又拿过宫侍端过来的汤药给他灌了一碗,随着针药生效,谭璋暴怒凶残的面色渐渐地平静下来。韩锐几人扶着他坐下,吩咐人小声地收拾满地狼藉,谭璋撑着额头缓了许久,终于找回理智,他满面的疲惫和麻木,抬眼时在模糊中看见了雀栖。
雀栖满脸的懊恼与痛苦,她双手掩面,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掌心的血染红她的脸,又被泪水晕染,如同她此刻噬心的痛苦一般鲜妍刺目,她尝到了以怨报怨的恶果,复仇后的每一日她都备受煎熬,这些无辜的人都是因她而死。
景华进来时便是见到这样的场景,哭的哭,默的默,满地的碎瓷器物和腥红血迹,谭璋坐在其间,顶着一脑袋长针。
跟景华一起进来的还有谭璋的兄长谭珩,谭珩虽是长子,但自小便无心朝政,沉迷字画,和画师胥潭是知己好友,一生之愿就是遍访名景,遍寻美人,封藏于字画,累世相传。此番若不是谭璋给他传信说自己快死了让他回来再见一面,还不知他在哪个山头厮混呢!谭珩此刻见着自己的弟弟这样,过去抱着谭璋的腿痛哭,问他还有几日好活?
谭璋嫌弃地推开自己的兄长,把腿从他怀里抽拔出来,起身时已是往常模样,他见大殿里实在凌乱,让韩锐留着收拾干净,请太子和兄长到偏殿里喝茶说话,重姒担心他再起疯癫伤人,也一同跟了去。
众人坐下,谭璋难得清醒,便直话直说道:“殿下,今日我这样,你也见到了,我如今五感渐退,癫狂渐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只怕已经是强弩之末。”景华未语,听谭璋继续道:“如今,齐国来势汹汹,秦国虎视眈眈,宋国之劫迫在眼前,所以臣不得不为宋国和殿下的大业早就打算。”他看向谭珩:“这些年王兄一直辅助于我,对宋功不可没,今日殿下在此,也请他做个见证,今日便将宋国后事交代,在我死后,便由王兄来接替宋国的君位吧。”
一直游山玩水而“功不可没”的谭珩听见谭璋要传位给他,忙起身跪下推拒:“王上,别呀,臣兄怕是不能胜任。”
谭璋:“这回哭也没用了,不能胜任也得由你胜任,我已经这下诏书,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带上。”谭璋看他一脸天崩地裂的苦相,笑了一声:“王兄,你大可放心,待事定,太子殿下自当另有决断,宋国将来也指望不了你。”
谭珩:“……倒也不必如此直言……”
重姒道:“宋国既然已经有胜任之人,你若不再劳心劳神,找个地方平心静气的养着,或许还可多活些时日。”
谭璋冷冷的笑了一笑:“那样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算计。”他望向景华的方向:“若是我现在去退养,他们又不知会用怎样的手段来对付兄长,既然已是命不长久,难道多几日就能奔着长命百岁去了么?”
他起身,推开谭珩的搀扶,跪在景华下:“臣,刚愎自用,蒙人算计,累了殿下的大计,还请殿下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景华弯腰扶他起身:“这怎么说?你为大奕辛苦半生,本宫焉能不知其重!你被恶疾折磨,本宫却无能无力,已是懊悔至极!哪里还能称得上怪责?”
他扶谭璋坐下,严肃道:“你放心,无论今后如何,你兄长我都会多加照拂。”
谭璋道:“多谢陛下体恤爱惜。将来事将来再议吧,边境烽火起,当励兵秣马,抵御齐国进犯,才是当下之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