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在夜里乍然响起,谭璋被这雷声惊醒,他扶膝坐在榻边,听着惊雷声声,屋里时而闪过银白,外面却无雨声。然而惊空的春雷落在他耳中,只是混沌的闷响,乍白的亮光闪在眼前,也只是模糊的光影,这让他感到些许的烦躁,不过此刻除了夜半惊醒的这点烦躁,其他感觉都很好,其实说来,除了癫狂与清醒转换时的头痛,这蛊毒几乎不曾给他带来过其他身体上的痛苦,相反,随着情绪的淡漠和感觉的麻痹,他越来越感受到一种平静,他的精气和生命在无声无息的、不痛不痒的流失,就像即将腐朽的枯木,或许在他轰然倒下的那刻,这具躯体里就什么也不剩。
春雷没带来雨,它像是和夜晚惊醒过来的人开了一个玩笑,惊天动地的来,笑了几声,又悄无声息的去。
谭璋孤身坐了许久,他没了睡意,起身披着衣裳,绕到后面的密室开门走了下去。祁思迁坐在通亮的明灯下,正伏案提笔,早些时候送来的桃花枝娇艳欲滴的插在案头花瓶里,他鬓边别着一只鲜红惹眼的花,谭璋视线模糊,隔得远瞧不清楚,隐约看着像是前几日送来的山茶,可谭璋记得那几枝山茶早已经枯萎,他拿出去了。
祁思迁很认真,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看过来,谭璋被他鬓发边的红花诱着,放下连桥走到他身边,祁思迁忽然的抬头看他,冷白的脸上咧着个诡异夸张的笑容,鬓边赫然是一朵红得夺目的纸扎花朵,书案上,鲜红的丹砂彩墨摊涂在纸上,旁边还搁着一朵纸扎的红花,他看着谭璋,夸张的笑没了,天真又难过的问他:“谭叔叔,你快要死了么?”
谭璋看着他,祁思迁的肌肤白的像纸一样,他今天特意穿着雪白的衣裳,眼睛和头发又是那般的漆黑,殷红的唇,鲜红的花,诡异虚假的表情,看着像是傀偶娃娃,像是纸扎少年,他看人时天真又渗人,又蛊惑着人去怜爱……
祁思迁见他不说话,笑了一笑,从自己鬓边取下那朵纸扎花,送到他跟前:“谭叔叔,从前都是你送我花,今日这花送你,我特意用纸扎的,最适合送给将死之人了。”他说着,起身要把这朵花别在谭璋鬓边,谭璋后退一步挡开了他,那朵纸花从祁思迁手里掉落,旋飞着落进银水里,祁思迁默然地看着红花融成灰烬,难过地说:“好可惜呀。”
谭璋也没想过这样,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祁思迁看着他,他走向他,腕上与颈上的铁链铃铛作响,抬头看他时他泫然欲泣,泪珠攒在眼睛里,黝黑的瞳仁熠熠闪光,“谭叔叔,一想到你马上就要起了,我就好心痛呀。”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圆润晶莹的泪珠滚落,他动容地看着他:“谭叔叔,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在这儿,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我会在等待你的时候无声的死去,在这里腐烂,生蛆,化成白骨,变成孤魂……”泪珠从他眼睛里一颗一颗的滚落,在他瓷白的脸上留下泪痕,他轻轻啜泣起来:“这里生是我的牢笼,死是我的冢穴,我生生世世都会被困在这不见天光的地方,在这里徘徊,等待,可是我还能等到给我送花的你吗?谭叔叔……”
谭璋错开和他的对视,“你放心,在我死之前,我会先掐死你,把你烧成灰,密封进瓷瓶里,把你葬进我的棺材。”
祁思迁不哭了,他的目光在一瞬间急剧收缩,变得恨毒,他叫了他一声“谭璋”!他说:“我恨你!”他晃着铁链,厉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痛快的杀了我呢?你宋国不是最讲究律法严明吗?你谭璋不是最铁面无私么?我杀了人,我杀了你的新妻,我杀了你的爱妾,你为何不拿你的律法制裁我?只因为你的愧疚难安,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就拿铁链把我拴在这里,让我受日日夜夜的折磨,如此你便可自欺欺人,说你对我们祁家已经仁至义尽!”
他又朝着他笑,他说:“谭叔叔,你有今日,一点儿也不可怜!你把我养在这儿,因为我也是你的蛊,是你的心蛊,是你的肮脏、懦弱,是你的虚伪、胆怯!是你的优柔寡断,是你的道貌岸然!你不能杀我,因为你无法剔除你心底不见天日的阴暗,因为你也在后悔,在质疑!你也觉得我父亲死的冤屈,我和姐姐被连累的莫名其妙!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要跪他,你被他捏在股掌之间!他说对就是对,他要你杀人你就得杀人!宋国就是一座巨大的囚笼,你是他养在笼中看家护院的狗!你看见被铁链拴住的我是不是也像是看见了自己?你看见了悬在自己头顶上的无形的锁链,他控制着你,牵引着你,把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谭璋,除却赋予你的虚名,你这一生可曾真正痛快过!”
谭璋无动于衷,他握紧双拳,迈步要离开,身后祁思迁继续恶言攻心:“你蝇营狗苟,机关算尽,如今又落得个什么下场?谭叔叔,你就要死了,你心里不恨吗?他日他君临天下、万寿无疆,而你血肉垫步、白骨葬冢!”
他走出两步,剧烈头痛突然袭来,眼前骤然一黑,他慌忙从袖袋里摸药瓶,他刚摸到手里,竟被祁思迁夺手拿走!
沉重剧烈的头痛让他的耳朵里嘶鸣不止,他听见祁思迁在他旁边笑,那笑声落在他耳朵里尖锐的像是针刺。
他摸黑去夺拿药瓶,却只是更狼狈的跌倒,他听见铁链沉顿凌乱,像是缠住了他的颈,缠住了他的四肢和身体,在不断的勒紧,他感到窒息,他感到愤怒,失明和躁响的耳鸣让他陷入癫狂暴戾,他发出低吼,他想掐死那发出笑声的人,想把他摁成一摊烂泥……但他被铁链束缚着,他捏住自己颈想松开缠绕的铁链,却感到越来越不能呼吸……他忽然感到了有人靠近,他伸手用力地钳握住了,但随即他后脑猛然一痛,他丧失意识昏了过去……
他不知昏了多久,醒来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头还很痛,却是被重物砸过的钝痛,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直到听见铁链的碰撞响动,他猛然想起晕倒前的一切,他胡乱地摸到了冰凉的铁链,顺着铁链摸到了人:“祁思迁?”
“是我呀,谭叔叔。”他听见祁思迁的声音响在耳边,“你之前好凶好可怕,我就把你打晕了,还给你喂了药。”
谭璋心里如坠冰窟,“我昏睡了多久?”他挣扎着要起来,脚下却没有力气,他揉着眼睛,仍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药给我。”他去夺拿,祁思迁却是后退着躲开他,他问:“谭叔叔,你想多吃几粒药让自己恢复视觉么?可惜呀,没有了。”他笑起来:“谭叔叔,你的药我扔到银水里去啦,它们和被你扔到里头的花一样,都化成灰烬了!”
谭璋不信他的话,听着他的声音去摸找他:“祁思迁,把药给我!”祁思迁躲着他,他快乐地大笑起来:“谭叔叔,你再也看不见了,你再也出不去了,你要永远陪在待在这里了,我好开心呀,谭叔叔,你这算不算是自食恶果?”
谭璋没工夫和他玩儿你追我赶的游戏,他摸到床榻边,拽住了束缚他的铁链,绕着手臂不断收紧,冷声道:“我出不去,没人知道这里,没几天你也得饿死。”祁思迁随着铁链的缠绕收缩走到他跟前来,他极为认真的看着他,笑着说道:“谭叔叔,这多好呀,有你陪着,我就不害怕了,我和你一起死在这儿,在这里腐烂,生蛆,化成白骨……”他缓缓地伸手去抱他,搂住他依偎在他怀中:“谭叔叔,我们可以这样相拥着死去,我就一点儿也不怕了……”
谭璋猛然抓住他手腕,把他摁倒在床榻上,他在他身上各处摸找着药瓶,祁思迁没有挣扎,仰面躺着大笑,看着他慌乱又滑稽的举动,谭璋摸寻了个便,却并没有找到药瓶,他掐住了祁思迁的脖颈,俯下身质问他:“药瓶在哪里!”
“谭叔叔,我说过了,是你不信我。”祁思迁仰面看着他,抬手抚他凌乱的发,“你别急呀,你可以就在这儿陪陪我,或许过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了,或许明天,后天,过几天……”他笑起来:“你就能看见了。”
当然也有可能永远都看不见了……谭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或许会真的再也看不见,但他不可能留在这里,他坐起来,闭眼让自己冷静,心里思索着对策。祁思迁被铁链束缚,圆台四周隔着银水,落入银水便会化为灰烬,内外只有一座机关小桥相通,如今小桥还在,他可以摸索着走过小桥,当然,些微不慎那就是化烟化灰万劫不复……
祁思迁像个乖小孩一样坐在他旁边,看他思考,看他皱着眉头,他轻声地说:“谭叔叔,你可以让我帮你呀。”谭璋闻言,侧过脸来朝着他:“什么?”祁思迁说:“我可以帮你,我不能扶你走到桥边去,但我可以给你指路呀。”
谭璋也想过这个办法,但他没有开口,一来祁思迁未必会同意,他巴不得他永远留在这里,二来,祁思迁的话真真假假不可信,他或许可以把他指引到桥上,但也或许,他会把他指引到银水里,听他指引还不如自己摸索。
祁思迁走到书案边,拿起案上的纸扎花,将他放在谭璋手里,俯身低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珠装住他的影子:“谭叔叔,你收下我的花,我就高兴,我高兴了,是不会骗人的,你拿着这朵花,你相信我,就可以平安的走过桥出去。”
谭璋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扔掉那朵纸花,他万不曾想过会落入今日这场困局,然而后悔已是无用。
祁思迁坐在他身侧,他地倚靠在他的肩头,两个人都是无话,时间寸寸流逝,谭璋的眼睛没有丝毫转好的兆头,他在漫长寂静的等待里心急如焚起来,这地牢本就不辨天日,他一晕一瞎更是不知已经过去多少时候,他长时间不露面,外面的人发现他不见踪影,又不知是如何的天翻地覆。然而,在这焦急之下,他似乎又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惫懒,他感到了一种解脱和痛快,外头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就在这里安静地死去,腐烂,生蛆,化骨成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