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寂静明亮,偶尔铁链相碰发出些轻响,不知过了及时,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祁思迁被这声音惊得一颤,他仔细去听,果真是沉稳有序的敲门声,他猛然看着谭璋:“外面有人敲门?有人来找你了?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谭璋听着叩门声,他冷笑着站起来:“当真以为这里除了我便没其他人知道了么?难不成的的夜香也要孤日日给你处理么?”
祁思迁也站在,怨恨地看着他:“你在骗我!”
谭璋听着铁链声退离开他:“祁思迁,别把过错再往我身上推,我只是没说过,是你自以为是。”
他看向他的方向:“你倒是善于诡辩,我真应该把你的嘴也用铁链拴起来。”
祁思迁笑:“谭叔叔,那些话都是真话,真话自然难听些,你不让我说,你的自私和懦弱就不存在了么?”
谭璋道:“人性之弱,人人有之,我承认你说的自私和凉薄,可是,莹烛不攀日月,白虫不争金龙,我非圣人,更非神人,为君,我统安一方子民,为臣,我守卫一境国土,我与你父亲既然没有本事登九阙立规矩,要跪他为帝,俯首称臣,自当在其位,谋其职,受其规,担其责,怨怼何来?憎恨又何来?面对抉择,你父亲在忠义之间选择了义,他便要承担不忠的后果,我选择了忠,也付出不义的代价。倘若这就是你说的私心和凉薄,我无话可辩驳。”
他后退着,往银水池边去:“我是有愧于你父亲,也有愧于你,但我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我宋国子民!”
“谭璋!”祁思迁叫停了他后退的脚步,漆黑的眼珠转动,从他双目失神的面上,到他手中的纸花上,他往前走了两步酒杯铁链束缚,细细的铁链碰撞着响在明灯和寂静里,祁思迁笑起来,轻柔地提醒他:“谭叔叔,你走偏了。”
景华和重姒等到晚间,谭璋才肯从寝宫里出来,他身侧的内侍官搀扶着他,他满面苍白,双目无神,重姒为他看过,叹息着摇头,蛊毒入髓,经脉尽侵,她的针和药也救不了他的失明,如今只能勉力为他克制癫狂失神之症状。
景华和重姒出来,往小花园里的荷花池边儿一站,月光洒下,池水粼粼一片,揉碎了他们的影子。
重姒见景华久久地看着湖里月亮不说话,以为他是再为宋国局势担忧,便宽慰他道:“谭璋虽已目不能视,但我瞧他精神尚可,身体还能撑些日子,他也说过,他定会站着,亲自将敌寇驱除宋境,即便他将来过世了,也有新王可继,宋宫秩序严明,又倚靠帝都,也不至大乱,到时候你也可以从帝都调遣些得力的官将来辅助新王……”
重姒说话的时候看见景华在湖水里的倒影,石灯光辉揉洒着,粼粼的清波里隐隐的映出他一副笑模样,重姒抬头,再看,这人侧过脸来也瞧她,果真是在笑,那笑从眼底里漫出来,恨不能把心里那点儿愉悦劲儿都喜形于面色。
“刚得了信儿,”景华笑道:“过几日秦王要起身往齐国去,正好我也打算去巡视边境,能在上湫河畔见他一面了。”
重姒摇着扇子,“庄襄在你脸上给的一拳,看来还是没有打疼你,”她从眼角里笑觑着他:“古有烽火戏诸侯,咱们殿下今儿烽火会秦王,流传于世,又是一则美谈佳闻。”
景华道:“巡视宋国边境本就是既定之事,烽火催急,宋王又病得如此,难免人心惶恐,我亲自巡视慰问,也可稳定军心,鼓励士气。”他踩着个滚圆的小石头,在脚底碾着玩儿,“他那边也不太平,齐国暗中作乱,让人虐杀了魏地的文官武将,朝野上下轰动,他安插在齐国的势力也遭遇打压。他在齐国布局多年,一翻经营总不能做了竹篮打水,他这时候往齐来,该是也要有动作了。”
重姒道:“秦若这时候在齐国起事,或许齐将无暇顾及于宋,宋能逃过一劫了,不过,将来对上秦,怕他不好过。”
他把小石头一脚踢进水里,在荡起了水波挨进重姒,和她悄声地说道:“所以我才要去见他,好探探他的口风。”
重姒瞥了他一眼,那扇子推开他,叹气,又摇头笑道:“你们之间这关系,叫人怎么说才好呢?”
景华摩挲着拇指上的一个墨玉扳指,含笑道:“不必多说,回头再见面,你叫他兄嫂就是了。”
重姒见他戴着个墨玉扳指,瞧着是庄与曾经戴的那个,景华见她看着了,把手举到她跟前给她尽情地看:“我让人把里头的东西剔除了给他,他在回秦时留给我的定情信物,他叔叔不让我们见面,他悄悄放在枕头底下给我留的。”
“定情信物?”重姒将腕子上的墨玉手镯给他看,瞧着景华,笑着打趣他:“同一块墨玉,梅青沉那儿还有个坠子,你说这是定情信物,是跟谁定情?是你亲妹妹我?还是无涯山庄的梅庄主?”
景华愉快的心情让她搅和没了,也不跟她客气,握住她的腕子想把镯子退下来,又怕弄疼她,只得和她说:“以后别戴这镯子了,我给你个更好的。至于梅青沉那个坠子……”景华转着坏心思:“得从他那里弄过来!”他又挨近重姒,小心探问道:“妹妹,他说他十六岁就明白对我的心意了,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就一点儿没跟你说过?”
“说来惭愧,”重姒道:“我在他身边这么年,既未曾探明过他的身世,也没探听到他的心意,也是白待了。”
景华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庄与身世是秦宫秘闻,除却庄与庄襄再无人知。重姒修习蛊术,于**向来淡漠,没有察觉也是情理之中,再说庄襄对此事颇为芥蒂,对庄与屡屡告诫,庄与待这匿于心底的感情珍之也避之,他把这份情意小心翼翼地揣了这么多年,若非他向自己袒露心迹,只怕太子殿下到现在以为是自己先对他动的心呢!
重姒想了一想,看他道:“不过,他倒的确每年都会收集一张你的画像,我问过他,他说至少得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才好在心里筹谋算计,那画像在他房里,若秦王深夜观摩,以慰痴念,也未可知呀。”
这事儿太子殿下也做,每年都会想方设法的收揽一张秦王画像,不过他只是想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模样,好在心里筹谋算计时能有个确切些的人影,他算计的时候心无旁骛,可没半点儿痴念肖想……先下想来,他之所以对着画像没起心思,那画师也有许多责任,秦王的十分好颜色一分也没画出,是以十年后再见他时才会惊为天人,真人与画像简直判若云泥。或许是画他的画师技术更好些,与他本人相差无几,才让秦王见画如见人,以至情深意浓……
重姒见太子殿下又开始泛痴泛愣,叹息着无奈摇头,不想再理这为情疯魔的人,打道往自己宫院里走。
宫道里石灯光影朦胧,听到脚步声,重姒的停了下来,微微侧首,发间的步摇打了一个弧度,在灯火下摇摆不定。
雀栖默然出现在身后,站在灯火暗影里,她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眼梢处透着黯淡的绯色,像是春天里被疾雨打散了的一只桃花,绽放着最后的一抹凋零的韵色,她朝着重姒扑通跪下,滚烫的泪珠从她苍白的面容滑落,楚楚动人,神情却麻木,她低着头,问了重姒一句话:“大人,我肩负血海深仇,今日得报,心中却不痛快,是我错了么?”
重姒看着她:“这世间有万千的道理,只要你愿意,总能翻找出几句来为你的行为支撑辩论,我不能替你定对错。”她摇着扇,拂着二月的夜风,“你只记得,你已拜退秦宫,往后一切与秦国再无瓜葛,言行自负,便够了。”
雀栖抬头,看着重姒远去的背影,她捏紧了从谭璋秦宫捡拾了纸扎红花,在抹干眼泪的时候,狠下了决心。
重姒回到自己的宫院,看见廊下那只缀着铜铃的六方灯亮了起来。
这座宫院的后院偏殿临时做了重姒的药屋,她就是在这里为谭璋配制丸药,也做些自己的事情。她摇着扇子推门进去,穿着宋宫宫侍的男人正好奇地看她种在盆中的药植,那盆植物纤细秀丽,以手触叶,叶片就会害羞闭合起来,十分有趣。重姒见他一个大男人欺负一盆小草,拿扇子敲了他的后背:“它见你羞面,你欺负它却半点儿也不臊!”
焚宠转过身来,对她一笑:“宋宫当真热闹,我等你半宿。”重姒道:“这不正好,能探听些深宫秘闻给他送去。”
“冤枉啊!大人,我可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呢。”焚宠跟在她后头,笑道:“谁不知宋宫是铜墙铁壁天罗地网?若非有你的人在宫外接应,我只怕半步也踏进不来,大人待我如此照顾,我又怎么好意思到处跑给你添麻烦呢?”
重姒懒得听他贫嘴,她放下了扇子,净手拿针,焚宠将上衣坦然地一脱,往榻上一趟,闭着眼睛道:“来吧。”
施针的时候,焚宠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重姒,忍着疼笑道:“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就该让你给我去蛊了。”
重姒额前渗出细汗,她小心将沾染了指尖血的长针刺入他的心脉,才微微松气,拿帕子揩去细汗和余血,看着他忍疼的面色,认真道:“蛊在在你心脉中时日已久,若去除,无异于拔筋抽髓,损伤心脉,你就没有几日可活了。”
焚宠的眼睛在冷汗里失神,他问重姒:“去了蛊,那些痛苦还会回来吗?”重姒道:“蛊毒麻痹你心神太久,不会了。”焚宠便坦然地笑起来:“那就够了,我可不想死的时候它还在我身体里,或许下辈子,我是个很幸运的人呢。”
重姒没有说话,她在安静里忽然想起重华宫春雨里的药铺花田,她在回忆里听见熟悉的铜铃声,响在窗前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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