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正月,庄襄以秦国世子之名,前往帝都长安皇宫,参加太子殿下弱冠之礼,那日他透出人群,打量着礼台上的景华,一如今日这般,从头至脚,三庭五眼,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瞧不上。回去时他带了张太子的画像,在庄与书房里指着那画像,把他说成个百拙千丑不堪入目的混账!景华弱冠,便要开始正经议亲,一个个的娶,他怕庄与痴念太深,到时候伤心难过,便告诫了他许多忠言逆耳的话。那时他从不曾想过,庄与的这桩心事能得成真。
冷雪贴在面上,庄襄抹开冰凉,走到景华身后,呼吸间都是寒冷:“他回去说了你千般的好,我怎么一眼也瞧不上?”
景华闻言笑了一笑,回首时对庄襄道:“他为了讨襄叔的欢心,自然是添油抹蜜的说我。”他把骊骓的毛皮刷的柔顺滑亮,拍过它的脖颈,又去一旁帮娇奴梳毛:“听说顾倾在空桑病了一场,今日见他神清体健,有劳襄叔费心照看了。”庄襄冷哼一声:“这声称呼可折煞我了,太子殿下,你们的事情我可没有同意。”
景华笑而不语。娇奴奔波一路,刷起来毛尘乱飞,两个人就在没有说话。娇奴随它的名字,挺娇气,不是自己的主子给他刷毛,哼哼哧哧的有些不大配合,庄襄拿了把草料喂它,这几日他闻惯了庄襄的气味,吃着草安静下来。景华趁机替娇奴梳完了毛。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天寒地冻,风却小,这雪像是三月的飞花柳絮,不合时宜的幽寂文雅。二人走到营地边,从这里眺望,夜幕的尽头就是齐国的领土。这一仗要的是一决成败,宋军不欲与齐军纠缠用计,挑选的两军交战的地方正是上湫河宽床薄水处,水浅处不过人股,如今长河百丈冰封,营帐十里篝火,当真是挑灯看剑,铁马冰河。
景华把部署远远的指给他看,前头的战地里挖着战壕,士兵们蛰伏在夜幕下,弯刀弓弩以待,再往前有埋下的弹弩阵和长矛阵,河边放了可泼在冰面上令人脚滑难行的桶油。“我们原备了些出奇制胜的东西,能让这场仗有八分胜算,”景华道:“但阿与写信来说,齐国有战象,又遭遇这般恶劣的天气,这样一来,胜算就要折成五分。”
庄襄道:“齐国这场事,本不该起的这样早,他涉险豫金,与我说了许多理由,可我知道,那理由有一半是为你。”他看景华:“他本该是睡在锦帐里矜贵公子,坐在明堂上的秦国君王,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腥风血雨,都有人为他赴为他挡!但自从见了你,跟着你厮混了一年,就学了许多的坏!那殿堂上的座位像有刺,坐不住总想往外跑!为着个野男人,心思想了一出又一出,也不知图你什么好。这次倘若见着他一点血,我必要从你身上割二两肉来偿!”
景华没说话,他没有话能反驳庄襄,他记得初见庄与时,他是安静自在的贵公子,手里时常把玩着着稀奇古怪的消遣玩意儿,然而不知何时,他手里越来越频繁的握着账簿刀剑,他平衡着各处的账面,把余出来的金银偷偷划到清溪之源的账下,他筹谋时要替他周虑,他危难时会为他涉险……景华望着漆黑的夜幕,想穿透这河川雪月看见那豫金里行走的人,他在呼吸时感到了心疼,倘若他真伤着一点半点,割他的皮肉如何能偿?该割的是他的心肝!
庄襄在雪夜里无声的叹气:“当年兄长至死都不愿改立庄与为世子,他去世之后,我将新君之位禅让于他,为此不知遭受多少非议,他又不知辛苦做出多少政绩,才得坐稳王位,成了今日鼎立诸侯的秦王,即便如此,他要九重阙上那个人,不惜逆道而行,攀渊而上,为此又不知辛苦多少,你倒好,三言两语就给我骗走了人!”他看着景华:“你这十年拿他做棋布局,秦国阙楼上一口一个逆臣贼子千古罪人,何等言语痛快!我真当太子而立不娶是心有大业不为**所动,你给我说说,怎么见了他两面就把他纠缠上了?你是不是见色起意?你是不是另有所图?”
景华不敢随便拿言语敷衍,一时不知要从而说起,庄襄见状冷冷哼他:“一见钟情,再而衰,三而竭,这事甭成!”
庄襄说罢转身便走,景华忙追上他的脚步,想拿言语找补,庄襄想是定了注意,根本不听他的,走得飞快,兵营里人来来往往,景华一身金甲又显眼,他也不好在多说什么。转眼二人已经回到了营帐前,乱雪火星里,却见韩锐押着两个人往谭璋营帐里去,景华叫住他,问是什么人,其中一个抬首,看见一旁的庄襄,豁然叫了声“襄主。”另一个人听见了韩锐称呼的那声“太子殿下”,他怨毒的目光骤然看向景华,仿佛要将他撕碎凌迟,几人即刻察觉了不对,韩锐拽牢了捆他的铁链,庄襄面色沉冷,高大的身影压迫向他,抬手一巴掌,将他的眼睛打偏向一侧。
这两人被带进营帐,让人剥去了外头乔装的兵甲,正是祁思迁和雀栖两个人。随即谭璋也被请来,他让韩锐围了营帐,所有人都退远,无召不得入内。
帐中,祁家姐弟跪在底下,景华、谭璋坐在椅上,庄襄抱臂挂刀而立。
事已至此,谭璋只得将二人的来龙去脉报呈给太子:“我本有心,放他二人离去,却不知,又因何赴这营地里来。”
他是向景华陈诉,亦是在询问祁思迁,祁思迁仰面看向景华,恶毒的笑着:“谭叔叔,我血仇未报,怎么能走呢?”
景华缓慢的扫视过几人,威势在帐中沉压,冷冷扼住脖颈,那啜泣都吞咽回无声,就连庄襄都在这迫人的气场下敛轻了呼吸。四下死寂一片,景华把目光定在祁思迁面上,把他眼中的怨毒疯癫碾成粉碎,让他跪着折低了头颅。
他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底下的祁思迁,说道:“你说血仇未报,那么今夜本宫便与你说个明白。当年,本宫以谋逆之罪奏请天子罪斩梁国国君,你父亲作为护城禁军统领,借职务之便闻得风声,私自于梁国通风报信,另惹出许多风波,伤及许多无辜,待梁国事定,翻出你父亲的信件,罪证确凿,因而问斩。”
他睨着祁思迁:“在父亲在狱中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然而临死之际,却一再振臂高呼说本宫不配为储,当真只是因为本宫弑杀忠良忘恩负义么?”
祁思迁挺直腰背,与他恶狠狠地对视:“你要杀他,他不骂你,难道还要跟你叩头谢恩不成?”他膝行往前,叫庄襄拔刀拦住,祁思迁便隔刀毒视着他:“即便忠义难全,我父亲舍一时之忠尽一时之义,便要抹杀他往日所有的忠诚功劳么?便是他有错,又何至于问斩削首?还是说,太子殿下斩他,不尽是要治他的罪,更是要堵他说话的嘴!”
他雷霆之喝之后便是落针之静,祁思迁气血翻涌,呼吸喝烈,庄襄持刀相挡,谭璋静默不语,雀栖惊愕落泪。
“你说对了。”
景华在寂静里语调幽冷,他微微前倾,从高位处睨着祁思迁,清晰明白地告诉他:“你说的没错,我杀他,就是为了堵他的嘴!”庄襄微惊,看向景华,灯火明晃,景华直视着祁思迁怒极恨极的目光,轻缓着语气问道:“梁国,便只是梁国么?”他冷笑一声:“当年,本宫上奏改革,撼动了诸侯与世家的利益,择储另立的呼声在朝野日渐高涨,但本宫到底是天家正统,若无大错岂能随意废黜?于是,拥护二皇子的世家臣与二皇子母妃母家梁国暗地勾结,捏造证据,编排恶言,意图诋毁本宫正统出身,以此逼迫天子废黜本宫,改立二皇子为新储。”
几人听到这里,心里既无不骇然,太子殿下这些年稳居东宫,无人能比肩其右,但是天子其实并非只有他一个孩子。诸位皇子中,二皇子因当年梁国牵连囚禁罪宫,其余皇子则皆数受教居住于斋宫,无一人受封立府。人人都到天子偏爱太子,为保稳他的地位才委屈压迫诸位皇子,亦有言论称当今太子可肆无忌惮纵横天下,亦是得益于东宫安稳,无身后之忧,然而皇权之争何时不是腥风血雨,只是景华经历的争夺阴谋,都被扼杀在谋逆的罪名之下,没抹开到面上罢了。天子如今对皇子诸多管制,又何尝不是因这令人心惊后怕的前车之鉴。
后头的事情不难猜出,他们想拿太子的血统做文章,只是几句流言蜚语根本不能够,必得深入后宫去设计陷害,这便不得不与可进出宫廷的人牵线做局,所以祁连师当年究竟为何问斩,又因何死到临头还振臂高呼,已经不言而喻。
景华看着祁思迁,仁慈地告诉他真相:“你父亲,护城禁军统领祁连师,便是这场阴谋里,为陷害我而在宫廷与外朝间牵线搭桥的人啊!他当初写给梁国君主的信,也根本不是因为什么义气,不过是探听得知他们计划败露,通风报信催促梁国销毁证据罢了!他当真是忠良,临死之际以死相谏的决绝作态,至今都是众臣鞭抵本宫的一把利剑!”他猛然站起,烛光摇曳在他金甲上,如同烈火燃烧,他冷声质问:“现在,你父亲还冤屈无辜么?”
他俯睨着祁思迁,手指着谭璋,愤怒于色于声:“我若有罪,便是当年未能斩草除根之罪!才让你们两个害得宋王成今日模样!”
闻得真相,仍是满面怨恨,满眼质疑,可他的怨恨里却带着些茫然,他或许自己也说不清他此刻究竟在为什么而怨恨。
雀栖豁然跪地,这番真言犹如泰山落地,重重的压在她数日来的愧疚悔恨上,她掩面,在奔溃里泣不成声。谭璋撑着额角神色漠然,只觉得疲惫至极,庄襄看过祁思迁,收刀入鞘,看向景华,无声地询问他的示意。
“他们两个,”景华挪动了脚步,往营帐外走去:“交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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