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青走在茫茫沙漠中，风沙迷眼，他用袖子挡着脸，不知疲倦的向前走去。
他青衣上的血迹沾了黄沙，让他整个人更显狼狈，好似赶路多年的旅者，而非那个儒雅随和、风度翩翩的闻药谷少谷主。
又走到一处绿州，他停下在水边洗了洗脸，沈长青撩起袖子，看着自己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衫，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暂时不洗了，先出去要紧。
毕竟还有两人被他扔在药圃里呢，就是不知希夷剑君有没有听到他的解毒之法，希望他们二人能在那里多熬一点时间……
沈长青被风沙呛了喉咙，他痛苦的咳了两声，往嘴里放了一片草叶。
父亲还在外面昏迷着呢，不知道易泽有没有看住那些疯狂的论道者，想来……是没看住的，毕竟他主要嘱托他照顾斩厄，但她还是过来，看到了自己的狼狈丑事。
但是往年杏林春宴虽说都是他主持，今年他可是出了事啊，父亲应该会派其他弟子替他吧……
如果父亲忘了此事，他可仅仅遣去了易泽一人呢，易泽眼睛还不好，眯缝着睁不开，怎么可能看住那么一群人？
希望他们爷俩别在这种事上太默契，要不然外面得乱成什么样啊……
沈长青兀自想着，强迫自己保持意识的清醒。他的身体常年浸药，恢复能力是比其他人强一点，但不意味着一时半刻便能痊愈。
他是拖着一副残躯走在沙漠中的，他还需警惕空气中挥发的各种迷乱的药物，毕竟之前的一些弟子就是死在了这里。
“咳咳咳。”沈长青呛出一口绿色的血，抬眸望向天空时，苍穹如他所愿，已然变幻。
他身处突然出现的石殿当中。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石殿上的花纹，遇到没见过的几株药时还停下来，认认真真把它们记了下来。
沈长青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偏一些珍贵的药物都被刻到了屋顶，于是他就只能一直抬头看啊看啊……
站在不远处偷偷看他的老头：……
没完没了了是吧？！这些东西大部分已经绝迹，他看有什么用啊！
他挥手，殿上所有石头都变得光滑如新。沈长青低眸，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本又厚又重的书写写画画。
老头：……我***！
他几乎想冲出去拽着这个后生的耳朵吼两句：喂你是来接受惩罚和试炼的，不是来观光的啊！
但老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青紫色，气鼓鼓地憋了回去，算了，他等一会儿不是不行，别把人给吓着了。
趁着这个年轻人没注意到他，他要好好琢磨琢磨他怎么进来的。
他运起灵力，在眉心一点。
他看到沈长青身上……伤？
老头揉揉眼睛。
没看错，是伤，还是鞭痕，有几鞭甚至在骨头上留下了痕迹。
不可能，他怔愣看着那个青年……衣上全是血，他那一身……原本是青色的高阶法衣吧。
他从未教导后人趁人之危，要罚要打也是让人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进来，哪怕竖着进、横着出，也万没有把人抽成重伤的道理。
莫非……他瞅着沈长青的侧脸，莫非是全谷都堕了魔，只有这个孩子保持神智进来这里躲避灾难？或者说是他是无辜的，被堕魔全谷打伤扔进来……
如此，这个可笑可怜的小老头给沈长青洗了一遍又一遍，老头想着想着，突然咂摸出几分不对来。要是他闻药谷也被恶沾染，那天下岂不是都完蛋了？
“小娃子，你怎么进来的，外面这么样了？”
沈长青笔一顿，墨色晕开来，他抬手化去墨的颜色，起身，他恭恭敬敬朝着正前方的虚空行了个礼，“前辈。”
老头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外面一定是出事了！
沈长青不知道他的心历路程，只恭敬的道，“弟子前来接受试炼。”
“啥……？？？”
“你不是被打伤弄进来的？”老头似乎忘记了自己如今的可怖样貌，他身形突然显现，沈长青猛的后退一步，眼里瞬间漫上警惕。
老头看见这娃儿从温润有礼到惊慌失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隐去身形。
沈长青此时也反应过来，他刚刚看到那个几乎不成人样的怪物就是刚刚与他说话的前辈。
谁干的？
他袖袍下的手攥紧，但是很快松开，他躬身行礼请罪，“晚辈刚才走神，吓到了前辈，还请前辈原谅！”
哪里是沈长青吓到了他，分明是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到了这个孩子……这是个很乖很好的后生啊。
老头叹了口气，道，“无事。”
他冷静了许多，再次开口问道，“我见你不像之前那些或贪图名利或心念邪恶的后生，你怎么会来此地？”
“晚辈……弟子是来受罚的，”沈长青垂眸道，“弟子偷炼毒术。”
“你……？”老头大惊，“谷内门规里炼毒可是大罪，你，你怎么就犯了这个糊涂呢？”
“弟子并不觉得炼毒是罪过。”
“可毒术是恶人所习！”
沈长青皱眉，“前辈何处此言？我从未害过人，只为自保也不可吗？”
老头也惊了，“你们这些后人真的越来越让我惊诧了，善与恶泾渭分明，善人行善，为仙；恶人行恶，为魔。这是天道最初定下来的世间法则啊……”
沈长青愣住了，善恶……何时分明过？
沈长青斟酌着开口，“前辈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有堕仙吗？”
“堕仙？仙便是仙，还能堕到哪里去？”
“堕魔。”
沈长青回答，他突然意识到，曾经的诸天界与如今似乎是不同的，那……
“神农氏是被前辈口中的恶人所害吗？”
老头发笑，“什么神农氏，你们这些人……这世间哪有过姓神农的？”
“可……”
父亲曾说过，他们沈氏便是神农氏的传人之一，“神农氏的后代或许……”沈长青谨慎开口，却被老头呵呵笑声打断。
“怎么这些事还能传的这么离谱呢？神农氏在你们口中是不是一个尝遍百草，传授农、医的人？”
“……是。”
“哈哈哈哈哈……”老头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石殿中，石殿上花纹在他的笑声里逐渐显现，沈长青看着这奇幻的一幕，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
“神农氏从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哪能这么好运，尝了这么多药最后才被毒死？”
“神农氏是一群人啊……你们所谓的‘神农’不知死了多少才有了如今后世的安宁，直到最后的一群人，终于试遍百毒，创立了闻药谷，设下门规。”
“但因为这个成果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加之毒术伤人伤己，毒渐渐成了禁术，被放在了第一道门规上。后生，你可明白了？”
沈长青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青年跪下，声音掷地有声，“前辈，晚辈明白了！但，如今天道已变，人心不齐，我辈药修受尽苦楚，被奸人所害、夭折者有之；门规森严、难窥大道者有之……连弟子的母亲身死，父亲却因为门规不敢报仇……”
“报仇……为何不敢？”
“父亲那时身受重伤，仇人就在他面前，手中仅有一株生死蕨……而我们，不得用毒术。”
老头沉默，“这非我们所愿。”
老头不是傻子，他从前就从一些后辈的只言片语中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如今沈长青的话让他认识到，或许世事变迁，过去屡试不爽的规矩也会出现差错。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沈长青。”
“沈……”
沈长青看到一个全身布满青紫色毒纹的白发老头出现，老头虽样貌可怖，但他能感受到老头身上那种天然的慈和。
“沈长青……对么？能给我讲讲如今的诸天界吗？我应当也告诉你我们药修过去的模样……”
万万年之前，天地混沌。
但在这混沌之中，孕育出一团灵气，这灵气在这混沌里慢慢滋生出了生命，自此，一生十，十生百，百生千，千生万物……天地初开。人类吸纳灵气，成了天地唯一可以运用灵气的生物，但那是善恶混沌，征伐不休，一切急需法则梳理。
天道其实是此番天地之外的东西，但它应邀而来，替天地制定法规。
它定的规矩是，善恶分明。
善便是善，恶便是恶，泾渭分明。
善人成仙，永不作恶；恶人堕魔，永不为善。
老头是浩浩仙者之一，名为瞿道子，闻药谷的创始人之一。
闻药谷的得来来之不易，他的很多朋友都因毒而死，包括他自己，这一身的毒纹也拜毒所赐。
炼毒带来的教训实在太过惨痛，不仅损伤自身，还伤害亲友，甚至被偷溜进仙界的魔偷习，于是他们创下门规禁令，不得修习毒术。
毒术与毒还略微不同。
毒术是提炼毒素，那一整瓶药有害无益；至于毒，是药三分毒，药中少不了毒，不可避免，但它总是微量的、好的、非刻意的。
那时善恶老死不相往来，仙界无人会用毒伤人，也无人用毒自保。剑修、符修、法修、阵修、器修、药修、佛修、丹修等等，地位平等、实力均匀，药修不必拿毒术作为自身依傍，故这条门规的存在合情合理。它被严苛教导给后人，甚至被设下石门，专用作惩戒，以维护此规。
现在……
“天道也会变的啊……大规矩变了，小规矩又怎能死守？”瞿道子笑道，毒纹在他脸上扭曲，显出狰狞来。
沈长青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您，您是说……”
“可惜了……孩子，你才刚刚过了第一关，试炼就要泡汤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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