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家里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样子，只是再也没有爷爷的身影。客厅空出一块地方，静静摆着爷爷的遗像。陈熙漫和赵宏俊出门答谢前来帮忙的邻里，陈小满则盘腿坐在奶奶的床上。
“奶奶，我妈说让我明天早上回江沅。”她轻声说道，“可我不想走，我想再多陪陪您。”
奶奶望向她，眼角泛着柔和的波纹，温声说：“小满，回去好好上课，爷爷的事都安排好了，别耽误学业。”
“我放心不下您，您这两天血压又高了。”陈小满没有退让，语气里满是担忧。
奶奶拉过陈小满的手，轻轻握在掌心。这双手粗糙而温暖，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正是这双手，牵着她走到今天。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平和：“别担心，奶奶没事，你妈妈还会在家待一阵子。再说了，闲不住，过两天我还想把小卖部的门开开呢。”她顿了顿，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 小满，你好好读书，这是我和你爷爷最大的念想。”
奶奶转过头，眼神重新聚焦在陈小满脸上，语气也轻快了些：“等你放假了，就回来，好好跟奶奶讲讲你们学校的事情。”
陈小满鼻子一酸，她没再争辩，顺势依偎在奶奶怀里。奶奶抚了抚她的头发，动作缓慢而柔软，“去吧。”她轻声说，“快去收拾东西吧。”
陈熙漫和赵宏俊推门进来时，正遇上陈小满从奶奶房间出来。
陈熙漫放下手里的东西，“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陈小满摇摇头：“这就去收拾。”
“明天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陈熙漫的语气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没事的，”陈小满轻声应道，“到了家，我就给你打电话。”
“我跟依依通过电话了，明天她会在出站口等你，回去之后先跟姐姐去姑姑家吃饭，我后天就回去了。”赵宏俊叮嘱道。
陈小满轻轻点了点头。
“到了要听姑姑的话。”陈熙漫跟着嘱咐，“快去收拾吧，别落东西。”
陈小满又点了点头，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陈小满回到房间，轻轻合上门。墙壁上还贴着她小学时得的奖状。她走到书桌前慢慢坐下，愁绪又一次漫上心头。
她想起小升初那年夏天，妈妈从江沅市打来长长的电话，听筒里的声音语气坚定。她说陈小满的教育是头等大事，城里的学校更好。
“我和宏俊早就说好了的，”陈熙漫在电话那头说道，“依依当初也是初中就接到我们身边来的，总要给孩子一个好的教育。”
挂了电话，陈小满却嘟起了嘴，声音里满是倔强和不舍：“我不想去……咱们清荷镇中学怎么就不好了？爷爷您自己就是这的老师，你会觉得不好吗？”她越说越急，像是要抓住最后的理由，“再说淮哥，他初中不也在这儿读的，后来不也考上永安市一中了，他成绩一直都那么好……”
爷爷粗糙的手抚过她的头顶，声音低沉却坚定：“就是因为我孙女这么聪明，才更得去，不能埋没在咱这小地方，外面的世界更大。”
奶奶在一旁悄悄别过脸，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接着话温声说：“不算太远，想家了，放假就回来。”
次日早晨，吃过早饭，陈小满轻轻抱了抱奶奶，低声道别。赵宏俊提起她的行李，先行出了门。
刚走出院门，便碰见了迎面走来的周憬淮。
“赵叔，这么早，是要去送小满吗？”周憬淮停下脚步问道。
“是啊，送她去坐车。”赵宏俊点头。
“我正好也要去巷口那，”周憬淮很自然的伸出手，接过了赵宏俊提着的行李，“赵叔，您去忙吧，我顺路送她就行。”
这时陈小满从门里走出来，看到周憬淮，轻声叫了句：“淮哥。”
周憬淮看向她：“嗯，我去送你。”
陈小满和周憬淮并肩走在清晨微湿的石板路上。
“哥，你这么早去巷口做什么？”陈小满侧头问道。
“去小卖部那。”周憬淮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我爷爷肯定又在那下棋下的忘了时间，奶奶让我叫他回家吃饭。”
“哦。”陈小满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周日走，周一有课。”
“大学真好，”陈小满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羡慕，“连请假都这么自由。”
周憬淮侧过头看她，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一笑：“那就好好读书，快快长大。”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小卖部附近。没有往常棋子啪啪落在棋盘上的脆响，也没有老人们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的喧闹。
只见那棵熟悉的大树下，周憬淮的爷爷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
周憬淮的脚步蓦地停住了。他脸上原本轻松的神色迅速褪去，他明白了，爷爷根本不是来下棋的。
老人并没有察觉他们的到来，只是微微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眼前。周憬淮深吸了一口气，他放缓了脚步，轻轻走上前去，声音放得又低又柔：“爷爷。”
老人像是从一场深远的梦里被唤醒，缓缓地转过头来。他先是看见周憬淮，目光微移，又落在他身后的陈小满身上。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未能藏好的悲伤，被晚辈撞见的些许窘迫。
“周爷爷。”小满跟着轻声叫道。
“哎，”他应了一声，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小满啊，这……这是要走了？”
陈小满看着那双熟悉却盛满落寞的眼睛，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好孩子……”老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了学校就安心读书，别总惦记家里。”
周憬淮沉默地立在爷爷身旁，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他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爷爷的手上。
老人拍了拍孙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又对陈小满笑了笑：快去吧，别误了车，让你淮哥送你。”
周憬淮会意，温声道：“爷爷，您在这等我，我送完小满，我们一起回家。”他随即转向陈小满：“小满，我们走吧。”
“周爷爷，那我先走了。”陈小满挥挥手，向老人告别。
老人也抬起手，缓缓地朝她挥了挥。
两人转身离去。走出很远，陈小满却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周爷爷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坐在那里。清晨的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洒下点点光斑，却照不散那周身无声的寂寥。
“小满，回去之后要是数学上遇到难题，随时上网找我。”周憬淮稍稍放缓脚步，侧头叮嘱道：“我手机号你有的，如果我没及时回，就直接打电话，我看到了一定回复你。”
“知道了哥，就是周爷爷他……”陈小满话语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别担心，”周憬淮的声音沉稳而温和，“这两天我会多陪陪爷爷。”
陈小满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到了车站直接去找开往江沅的车，别乱跑，注意安全。”周憬淮又嘱咐了一句。
“嗯，知道了。”陈小满低声应道。
送陈小满上车后，周憬淮站在原地，直到客车驶出视野，才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周憬淮走回树下，见爷爷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那里发呆，他缓步上前，轻声道：“爷爷，我们回家吃饭吧。”
“小满坐上车了？”周爷爷缓缓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
“嗯，已经坐上车了。”周憬淮一边应着，一边小心地搀扶爷爷起身。
爷孙俩沿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爷爷忽然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说给身旁的孙子听：
“不知不觉，怎么就都这个岁数了…老陈跟我同岁，多少年的老伙计了啊……这会儿心里头，真是空落落的。”他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发涩，“前一天下午我们还在这下棋，约好第二天再战，他怎么……怎么一句话也不留，就走了呢？”
周憬淮沉默地听着，感受着爷爷手臂微微的颤抖。
“国庆过后没几天，有一天他和我说，最近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舒服。”周爷爷叹了口气，“我还跟他讲，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有点不舒服可不能硬扛，得去医院仔细查一查……”
周憬淮没有打断，只是将爷爷的胳膊挽得更稳了些。爷爷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作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棵越来越远的老树和空荡荡的石凳，目光空茫。
静默片刻，周爷爷又轻声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追忆：“你刚出生那会儿，他是打心底里替我高兴啊。我跟他说，老陈啊，你有学问，你给孩子起个名吧。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他说到这，声音哽咽道：“后来小满出生了，他更是捧在手心里疼，怎么就……没能再多享几年的福呢……”
话未说尽，便消散在一片无声的遗憾里。
周憬淮心里也跟着涌起一阵酸涩，他没有作声，只能更紧地搀扶着爷爷，一步步陪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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