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陛下将沈昭囚禁在去年刚修建好的栖宸宫中。”
一座古檀木百佛塔静静伫立在佛堂中，上置一百尊金樽小佛像，这是皇帝去年为何太后进献的生辰礼，此刻青灯摇晃，金铃作响。
口中正念念有词，面无表情的何太后瞬间停了声响。
“好一个栖宸宫，我当是给谁备的。”太后岁月沉淀的嗓音本应宽厚，此时也泛上冷意。
宸，宸朝，栖，凤栖梧桐，这不摆明了说沈昭那个妖媚惑主的是宸朝的皇后吗？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还真是被迷了心窍。本以为养在许离鸢那贱人身边，皇帝好歹能学上几分明辨是非，却不想即便沈昭杀了皇帝的恩师与嫡母，还能面不改色将他藏在宫中。”
刘嬷嬷道：“娘娘莫急，这沈昭被挑断了手脚筋，人也不如从前放肆，陛下更是不如从前那般待他，这两人隔着血海深仇，再有情谊，对于这沈昭都只是折磨。”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帝人人皆如草芥，所以人人都想争得皇帝宠爱。
何太后半晌道：“你是说，这沈昭被挑断了手脚筋？”
刘嬷嬷回道：“当真，还是陛下在牢里亲手挑断的。”
滑动珠串的手一顿，何太后终是笑出了声：“真不愧是哀家生出来的好孩子，知道如何戳人最疼。大将军沈昭从此不能再拉弓骑马，只能当屈居于男人□□不知何时失去宠爱的爱宠，这倒是比杀了沈昭还痛苦。而皇帝看着背叛自己的昔日爱人，也是互相折磨。”
刘嬷嬷道：“陛下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孩子，总归是儿子像娘。”
何太后嗤笑：“我这儿子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没养在身边却最像我。不枉我筹划多年，许离鸢欠我的终归是回到了我手里。”
何太后刚入宫时父亲只是从六品员外郎，因出身低微备受欺凌，却又是这一批秀女中最快怀上孩子的。
她育有三子一女，这大儿子便是尹琇，天生异象被视为不祥，便取了个如玉之石的名字被扔到了宫外的行宫中养着。
何太后因此失宠，连带着母族的荣宠也被夺去，父亲在这一年被牵连重病不起，母亲忧思多病，亲族衰败，从前的欺凌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恨极了这个儿子。
可她不甘心，她拼命习舞练唱，使尽所谓的下作手段再次复宠，上天垂怜很快就又怀孕了，然而这次的孩子被皇后许离鸢夺了过去。
直到第四个孩子出生，何太后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皇子。
噩耗在生下四子的第二年传来，何太后的二儿子不幸溺水，而让何太后恐惧又憎恨的大儿子尹琇却不知为何得了先皇与许离鸢青眼，得以重回宫中。
要说何太后此生最恨的两人便是许离鸢与尹琇，她便发誓一定不会让这两人好过。
斗到了今日，她的确是做到了，对大儿子尹琇恩重如山的许皇后许离鸢已死，是被她最讨厌的大儿子视作唯一爱人亲手杀死的。
唯一不圆满的只是原本这皇位也不属于尹琇。
还在滑动佛珠的手骤然停下，何太后睁开了与尹琇足足八分相似的眼睛。
这个圆满的句点，将由她亲手画上。
午时已过，沈昭依旧是百无聊赖地靠在塌上。
当了古代人二十三年，乍然想起曾经现代人的回忆，竟然觉得陌生而遥远。
若他还是现代人，至少能玩手机打游戏，和朋友约在一起出门去打球，或是别的什么。
而不是现在这般，虽然空闲，却连空气都带着重量压着他。
封建社会果真是吃人的，连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名现代人投身。
“好生无趣啊，云霞你能不能给我找点乐子？”沈昭丧气道。
云霞是皇帝留给沈昭唯一的心腹婢女，她听沈昭发牢骚便习惯哄道：“陛下给公子留了一整个库房的新奇玩意，要奴婢给您挑几样赏玩吗？”
再新奇能有手机电脑新奇吗？沈昭腹诽道。
他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慢吞吞的走到门槛边，不自觉地看着天空。
云霞从小到大跟在沈昭身边，见惯了沈昭骑马射箭鲜活的模样，这段时日却只看见公子如同精致人偶般生活，心中也是难以抑制的悲伤。
“云霞啊，你今年多少岁了？”沈昭不经意问道。
云霞回：“回公子，云霞今年已满二十。”
沈昭若有所思：“都二十了啊，你放心，我一定求陛下给你寻一门好婚事。”
可这话听在云霞耳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云霞忙跪下磕头：“公子是要赶云霞走吗？云霞受公子恩惠，才能从家父手中逃脱跟在公子身边做事，云霞无以为报，原一生一世服侍公子！”
沈昭回看跪在地上的云霞，两人时代差距巨大，他也很难传达自己的思想给云霞，于是只道：“罢了，陛下今晚会来吗？”
每日皇帝都会差人将今日的行程与打算报给云霞，所以沈昭也习惯于问云霞皇帝会不会来。
本就跪在地上的云霞直起身子，迟疑一会儿才到：“方才李公公来告诉奴婢，说陛下今晚不来了。”
沈昭沉默一会儿，让云霞起身，又无神地看着院中。
皇帝已经快三月没有踏足这方宫殿了。
云霞正想宽慰主子两句，沈昭先开口了：“云霞，你说，我像不像个失去荣宠，每日盼着陛下来看我一眼的疯了的妃子。”
云霞连忙道：“不是的主子……陛下许是失误繁忙。每日李公公都会问奴才主子今日的活动饮食，隔几天便有好吃的与稀奇玩意儿送来，陛下很是在乎主子的。”
沈昭捏着门框，还是那松弛的语气：“陛下在不在乎有什么不同，在乎了就送些吃食玩意儿，不在乎了就将我丢在这里。等日后宫中有了新人，我又算什么？君恩如流水，我甚至连祈求陛下荣宠的立场的没有。”
云霞似乎有一瞬间的呆滞，在她的认知中这番话惯常出自一些被后院拘束不得喜爱抑郁寡欢的出嫁女子们。
今却由一名扬四方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说出口。
看来再如天神一般的人都终究只是人，沾染了爱情就犹如心甘情愿饮下一杯无解的慢性毒药，发作时人人都丢了自己的理智与尊严。
更何况，她家主子怨的不是旁人，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皇帝。
万万是怨不得的。寻常人家尚且没有好结果，如今她家主子的处境，也更没有立场去怨。
此时远远走来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李公公。
李公公弯着腰端着一个盘子走来，尖声道：“沈将军，特让奴婢呈一物给将军赏玩。”
沈昭看向托盘，只见一副精巧的掐丝珐琅画作立于其上，画作内容是一只白狐一只黑狐，整副画被裱在一个有厚度的画框之中。
“劳为陛下记得我，我还以为我这儿是冷宫呢。”沈昭阴阳怪气道，把气全撒在了李公公身上。
李公公也不恼，四平八稳道：“将军这是什么话，陛下是时时刻刻都将将军念在心里挂在嘴边的。”
此话一出沈昭是全然不信的，只当李公公见人说人话刻意哄他，面色平平。
李公公看出沈昭不信但也没多言，只有他知道每日皇帝忙得昏天黑地却又日日挂念沈昭。
虽然他也劝皇帝既然想念就去看看，但皇帝还是沉默着拒绝了。
至于画作为何内容是黑白狐，这大概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尹琇曾听闻狐狸是一夫一妻制，对伴侣极为忠贞，在自然中也不会抛弃伴侣，当伴侣死后自己也会独身死去。
所以尹琇在他们定情之时曾画一幅黑白狐狸的画作赠予沈昭，并暗喻自己也将如同狐狸一般爱沈昭。
两人定情于尹琇微末时，尹琇尚只能作画，现如今尹琇是手握最高权柄的天下之主，所以这画作便换成了制作精细的奢侈物。
见沈昭看得出神，李公公道：“将军，这并不只是一幅画作，还暗藏玄机请将军探寻。”
沈昭摸着表面冰凉又细腻的触感，终于在这幅繁复精巧的作品中按到一处凹陷。
下一刻整幅画便整齐划一又极具美观地分裂成八块旋转收进画框中，随后一只精致的小鸟飞了出来，口中衔着一个指节直径大小的银圈。
沈昭心中有一丝波澜，从小鸟口中摘下了这枚银圈。
竟然是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的设计也无限接近于沈昭现代人的审美，连同这副黑白狐的画作，想必是十分费时又费力的。
“陛下这是何意？”沈昭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李公公笑道：“陛下明日就会来，将军不如亲自问问。”
说完李公公便退下了。
沈昭看着这枚戒指久久不语。
他上辈子活了二十六载，也从未有人赠予他戒指，没想到重活一遭，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时空下收获了第一枚戒指，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这一枚戒指又着实让沈昭觉得开心，但这一点开心就如同雨滴落入了一片沙漠，一点踪迹也寻不见。
第二日尹琇果然来了，来之时沈昭倚在床边睡觉，尹琇没叫醒，只是沉默地在一旁看着。
等沈昭睡醒过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沈昭懵懵地撑起了身体，眼睛都没还完全睁开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盯着他。
这不是那狗皇帝还能是谁？
于是瞬间觉醒了，爬下塌福身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尹琇喝了口茶，淡漠道：“以免让人误以为这栖宸宫是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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