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昭不爱打无准备的仗，她虽问得突然，但其实早就思忖过此事。
陆泰安此人，观他履历，似乎在御史之职上别具天赋。同是御史，如蒋芳年，公府之女，圣人亦颇关爱，上奏参人的折子一年就有上百本，但十年间兜兜转转，还是一个小小侍御史。陆泰安则不同，他要么不动，动则若雷霆，每参必中，贯会踩着别人的乌纱升自己的官。
不过，比起他剽悍的御史之路，还是陆泰安在太学为官时的举动更令洛昭关注。
陆泰安任太学祭酒，初时颇无为，朝臣们只以为这是好事。岂不知陆泰安是在摸太学的底子，等一年后他彻底摸清了情况，陆泰安上书改革太学。
十九条改革之策，其中有一条，十二万分地挑战诸人神经，他要在太学开一个安民馆，招收国朝三品以上大臣子侄入学，与太学女学生一般教导。
陆泰安说，国泰民安，此先帝之望也。如今国朝盛世，有圣君在上，男儿亦想从明君报圣上。
什么，你说你家的孩子不要来？那你怎么对得起先帝的期望，你觉得当今不是圣明之君吗，不思报效君恩，你怎么还有颜面站在这金殿上？
……
也不知当时殿上如何鸡飞狗跳，总归这个安民馆算是半就不就得开了起来。朝臣们看这不行，如今殿上就这一个妖孽，要是让他再在太学待下去，将来朝上岂不更多男子？于是齐心协力，让陆泰安以改革之功升官，转为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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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昭看来，这不就是女尊版的男校吗？她倒不在意朝上是否会多几个男大臣，这个世界是一个群体性女尊的社会，女性在先天上就比男性更具有力量，自古以来就是女尊男卑。殿上多几个男大臣，倒也颠覆不了朝纲。
不过朝臣的招数也很管用。要知道，如陆泰安这样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安民馆虽然开了起来，但陆泰安不在太学，再怎么多加看顾，也免不了人走政息。至少这些年下来，安民馆最好的成绩是一个男秀才，而他在中秀才之后，迅速被贵女看重，聘为正夫，之后就过起了相妻教女的普通男子生活。
而陆泰安本人，是个超龄单身狗，无妻无女。
没有妻女，但可以有弟子啊。如果这个弟子同样也是男子，如今侯爵在身，将来一旦入朝，便可倚为臂膀，陆泰安为什么要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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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陆泰安早早便在关注永安侯府。无他，左都御史胡为年与永安侯府有亲。
昭明六年，他听下属禀告，说近日胡为年的女儿常往永安侯府去。永安侯久病，陆泰安隔日便请刘太医问诊，刘太医是个碎嘴子，他稍一引导，即知一月前，秦院判出诊永安侯府，归来后几日愁眉不展。
陆泰安当下便有预感，永安侯要不好了。胡为年正夫为永安侯胞弟，胡氏女常往永安侯府去，是因为她们瞄准了永安侯府的爵位。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虽则左右都御史同阶，但左都御史才是都察院真正的头头，才有机会入内阁称阁老，陆泰安自然也想坐这都察院第一把交椅。
但胡为年五十出头，眼见着还能再干十年二十年，不会给他让位。如果她还有女儿为超品侯爵，那陆泰安要扳倒她的机会就更小了。
陆右都当机立断，在永安侯府爵位还未有定数之时，把自己历年来收集的胡家不法之事具折上奏。
如是，胡为年被贬，陆泰安升官，萧成君继承永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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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兰亭颇受太女青眼。
她与洛昭同岁，是辽郡守将钱恒的嫡长孙女。
钱恒是当今潜邸侍卫出身，后随女皇征战沙场，忠心不二。一看皇帝诏令在都三品官员嫡女入侍东宫，钱恒立马把自己大女儿一家打发回雍都，钱兰亭因此入东宫。
钱家武将之家，钱兰亭却因早产之故，颇为体弱。或许也正因为体弱不能习武，她性子安宁静谧，没有寻常孩童的吵闹，又兼广读诗书，过目能诵，洛昭和她很有话说。
“……少傅和小叔叔在校场切磋了一番，少傅使刀，刀法刚猛，带风雷之声。小叔叔用剑，轻灵飘逸，他们过了十几招，然后少傅收刀，说他收下小叔叔这个弟子了。”
洛昭有点纠结，陆泰安看她的脸色，道：“殿下，人各有所长。如成君，生性寡言，决计做不了御史言官。但他武功好，剑术更是精绝。您为君上，当用人所长。”
“但少傅应该更想要一个从文的弟子吧？”洛昭问。
“以剑观人，可见成君为人坚韧，心性光明正大。”陆泰安表示，“成君就很好。”
“他已打算为祖母守孝三年，拜师礼便等他过两年出孝再行。这两年也不能荒废，除了武功，臣还列了几页书单给他，令他每十日交一次功课。”
洛昭点头，对钱兰亭道：“虽则守孝期间不能宴乐，但侯府深宅，永安侯孤零零一个人，未免过于寂寞，兰亭有闲暇，也可以上门和永安侯聊聊天。”
……
昭明八年春，洛昭带着钱兰亭去九经殿前的桃林里挖酒。
“这是两年前我和太傅一起酿的。”
钱兰亭不知前事，“是桃花酒吗？听闻太傅酿的桃花酒是雍都一绝，昔日有人以千金相求尚不可得。”
“我和太傅说过，如果她想的话，还是可以叫这酒桃花酒的。”洛昭道。
钱兰亭觉得太女的话颇为古怪，直到她们开坛试酒，她发现这分明是坛葡萄酒。
“……”
花树掩映之下，洛昭大笑，解释，“那时是秋天了，只有葡萄。”
她说着，摘一片粉嫩的桃花扔在钱兰亭杯中，“喏，如今杯中有桃花，鼻尖有花香，怎么不是桃花酒？”
春光里，少女明媚鲜妍，笑靥如花。
·
这酒酿得正经不错，洛昭分一壶给钱兰亭，留一壶明日给太傅，剩下的三壶全被她送给了母亲。
葡萄酒色浅红，香味馥郁，口感柔和，女皇饮尽杯中酒，看身畔殷勤讨好，神情期待的女儿，问道：“就这么想出宫？”
“嗯嗯，我都八岁了，母亲让我出去见见世面吧。”洛昭看女皇神情有所软化，连连保证，“我带着宋子君和梁俞，绝不往危险的地方去。”
女皇又享受了一会女儿的捏肩捶背，才终于颔首应允：“一应依仗卫率都带上，身边不能离人。今年只能去亲戚家，不能去别的地方。一月最多出去一次。苏卿那里，我不帮你，你自己和她说。”
她看出女儿的不甘心，“白龙鱼服，最易为人所乘。要真有事，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可不管用。”
·
洛昭当然想要出宫。
一岁的时候，凤仪宫对她来说就已足够大，三岁上，她开始来往于皇极殿，而去年，她正式搬入东宫。
雍朝的东宫并不似她前世明清时，只是皇宫内的宫殿，反而类汉唐，是很宏伟的一处宫殿群，期间建制完善，俨然一个小朝廷。洛昭从东宫往皇极殿，不是步行，也不是人抬的撵车，她是要坐马车的。
所谓在家开跑车，就是这个意思了。
但宫城再大，洛昭也还是想要出宫去走走看看。
一来满足一下她作为现代人对古代市井的好奇心，二来这个世界也有和《哀公问政》差不多的对谈。
“寡人生乎深宫之中，长于男子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洛昭一边说着历史上的对谈，边对苏素行笑：“这还是太傅教我的呢，我如今正是‘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苏素行是个正统的文人士大夫，她有“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在教导洛昭的时候自然会有所体现。
但她没想到，这学生学得也太好了。
“我知道太傅的担忧。”洛昭仍是不紧不慢的，“有感于前朝之亡，我朝对皇女安危素看重，母亲又只有我一个女儿。”
她露出一缕笑意，“如太傅，至今每年都要上本，奏请母亲选秀纳侍，广延女嗣。”
是的，即便如今做了太女太傅，苏素行也觉得女皇最好再多生几个女儿。
洛昭看过苏素行这一部分的折子，她从复兴元年还是个翰林小官起，就上折子奏请女皇选秀大婚，那时，上此种奏折的官员很多，苏素行夹杂其中，并不起眼。难得的是，苏素行二十年如一日地上折，洛昭仔细数了数，统共十五本，也就少了女皇大婚和她出生那两年的。
今春苏太傅又上本，虽女皇还是留中，但自然有看不惯苏素行的人，把此事告诉洛昭。太女殿下如此礼重太傅，可太傅却……
洛昭并不以为忤，苏阁老本人三夫四侍，家里还养了一班小戏子，嫡出庶出的女儿加起来已经排到两位数了。她就是这样的文人，娶夫以贤德，纳侍重颜色，贵嫡出女儿，但也好好教导庶女。
或者说，这样的做法，才是此世常态。她母皇实在别具一格。
洛昭待苏素行一如既往，“太傅，祖母昔年十二女，如今只剩我母亲和安王。母亲只我一女，在我看，却也胜过祖母十一女。”
苏素行终于叹服，不再反对洛昭出宫，她道，“殿下长大了。”
洛昭拿出留给苏素行的葡萄酒，微笑，“不算太大，仍需太傅教我。但此城为都城，我想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城池了，我今岁只往亲戚家走走，明年说不得能来太傅府上呢。到那时，太傅可要好好招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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