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是，岑肃羽不会给祝大人做妾。
坏消息是，祝大人托人送回玉佩，为他的小儿子祝风起提亲。
这时候，距离林丛蔚守孝期满还有半年。
岑大人亲自去见林家，给了他们五千两银子，要求解除婚约。上次在裴刺史的事情上，林丛蔚跌了个大跟头，这次精明多了，当下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却在几天后骑马到城里，见了岑肃羽的丫环竹喧，竹喧把他安排在栽花种树的园丁里，使他混入府中，在假山之中见了岑肃羽最后一面。
见他之前，岑肃羽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许哭，可一见面，眼泪便忍不住。林丛蔚也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他一句话也不说，岑肃羽哭得更厉害了。林丛蔚抬起她的下巴，想要吻去她的眼泪，岑肃羽却仰头，吻住他的唇。
她想给的，是轻轻的一个吻，可林丛蔚想要的却不是。他抱紧了她，疯狂地吻她，尽管他吻技青涩，岑肃羽还是心跳得厉害。
林丛蔚说：“我们逃走吧。”
岑肃羽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她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开房门出去，林丛蔚等在后门等着接应她，他们可以直奔韩明德家，在那里待一晚上，次日一早就出城。
林丛蔚问：“韩明德是谁？可靠吗？”
岑肃羽说：“他本是在城里摆地摊卖花草的，我接管家里以后，把这些活计全交给了他。因为他干得好，我又推荐给了别家，他因此赚了一大笔钱，还买了一座宅子。从这几年我对他的观察来看，他为人忠厚老实，绝对可靠！”
林丛蔚沉默片刻，说：“那就依你的法子来。”低头想要亲岑肃羽的嘴唇，不知怎么，转了方向，轻轻亲一下她的脸颊，出了假山。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岑肃羽和竹喧收拾了几件衣服，偷偷摸摸溜出后门。林丛蔚并不在，岑肃羽和竹喧猫在门口的石狮子旁，在冷风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影。
竹喧说：“姑娘，他不会不来了吧。”
岑肃羽说：“即便不来，也要通知我们一声吧，他既然没通知，我们就再等等吧。”
等了不知道多久，岑肃羽和竹喧腿都麻了，起来搀扶着走两步，跺跺脚，又蹲了下去。岑肃羽注意到巷子对面，依稀可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冒出头，又缩了回去，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问竹喧有没有看到哪里有个人。
竹喧也看到了，吓得浑身哆嗦：“不会是老爷抓我们来了吧？”
岑肃羽低声笑道：“你不怕是土匪强盗，倒怕我爹来抓我们？难道我爹比土匪强盗还可怕？”
竹喧在她胳膊上打了一下：“我这不是怕老爷罚我吗？再说了，这又不是乱世，城里怎么会有土匪强盗呢？”
岑肃羽笑了笑，对竹喧说：“你对这儿熟，你绕过去看看是谁。”
竹喧摇头：“我害怕！”
岑肃羽啧了一声：“那我去！你确定能绕过去？”
竹喧连忙攥着她的胳膊：“我一个人在这儿也害怕！”
岑肃羽说：“那怎么办？你先进去躲躲，等林丛蔚来了，或者我喊了，你再出来。”
刚商量好，那个黑色的人影便跑过来，岑肃羽看出那是林丛蔚，连忙起身朝他招手，竹喧也跟着站了起来，朝林丛蔚招手。
林丛蔚跑过来，往岑肃羽怀里塞了一封书信：“我不能带你走，你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岑肃羽抓着他的胳膊：“为什么？”
林丛蔚甩开她：“我要说的话，全在信里，你看完会明白的。”
岑肃羽把信塞回他的怀里：“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拿着你的信滚吧！”推开门，拉着竹喧回去。
那天晚上回去后，岑肃羽就病倒了。
傅叔源早已从军了，每月能领一些俸禄，勉强够糊口。他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日子清贫极了。傅姨娘张罗着给他寻个媳妇，傅叔源自己觉得条件艰苦，结婚也是连累别人，所以一直逃避。
听说岑肃羽病倒后，傅叔源抽空来看望她，见她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头上只插着一只素银珍珠簪子，摸摸她的额头：“还好，烧得不厉害。”
岑肃羽也摸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感觉好多了。”
傅叔源帮她掖了掖被子：“你得放宽心，为这件事儿生病不值得。”
岑肃羽说：“我不是为这件事儿生病的，我是受了风寒。”
傅叔源无奈一笑：“行，你说是受了风寒，那就是受了风寒吧。如今好些了吗？有什么想吃的，我做给你吃。”
岑肃羽惊讶道：“你会做饭？”
傅叔源说：“我一个月就那么点俸禄，不自己做饭，难道还要顿顿去外面吃吗？”他指着岑肃羽，“何不食肉糜！”
岑肃羽笑道：“有道理，你怎么不食肉糜？难道肉糜不好吃吗？”
傅叔源白她一眼：“装疯卖傻！说真的，你有想吃的饭吗，我可以做给你吃，我跟你讲，我做饭可好吃了。”
岑肃羽摇头：“你知道的，我一向对吃的兴趣不大。不过，你要是非想给我做点什么，我也可以勉强接受，你给我煮点粥吧。”
傅叔源说：“行，我这就回去给你煮，煮好了给你送过来。”
不多时，傅叔源拎着食盒过来，里面一碗青菜粥，一份鸡蛋羹和一份蒸鱼。
岑肃羽不禁“哇”了一声，问：“你这不会是在外面买的，假装是你自己做的吧？”
傅叔源横她一眼：“我又不是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其实，我在武馆的时候什么杂活都干了，洗衣、做饭、刷锅、挑水，甚至连尿盆也端了。那时候年轻，要脸面，不好意思对外讲，现在看开了，也不在乎了。”
岑肃羽低头挖了一勺鸡蛋羹：“这些年，你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傅叔源说：“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等长大了才意识到，我占了你们家很多便宜。若不是你父亲，我根本没机会去学堂，更不可能去武馆。可以说，我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家给的。不然，我现在八成还是戏班子里一个唱曲儿的。”
岑肃羽抬头看着他：“如今的一切，全是你凭本事得到的，跟我们家关系不大。我们家也帮了岑恒行，可他现在只是在家里闲着。”
傅叔源笑了笑，问：“我做饭的手艺怎么样？”
岑肃羽点头：“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你教教我，回头我也做给别人吃。”
傅叔源说：“你是富贵命，用不着伺候别人，你会吃就行了。”
岑肃羽笑道：“你这话怎么跟骂人一样？难道我就只会吃吗？你别忘了，我还会骑射呢。我若是认真学了做饭，说不定做得比你还好吃呢。”
毕竟还生着病，没有胃口，岑肃羽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勺子和筷子。傅叔源把这些东西收进食盒里，对岑肃羽说：“我来找你有正事儿，我打算陪你一块儿去京城。”
岑肃羽问：“为什么？”
傅叔源说：“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想去京城找个差使。另外，我怕他们一家算计你，我跟你一块儿去，出了什么事儿，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岑肃羽说：“我也觉得这件事儿有蹊跷，如果他真的想让我做儿媳妇，那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替他儿子提亲，偏偏那时候没有提，现在才提，怎么想都不对劲儿。姨娘也说不对劲，请外祖父写了信到京城打探情况，对方回信说，祝风起人没什么问题，只是痴迷于一位女子，闹得满城风雨，别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嫁给他，这才舍近取远，找了我。我也想让你陪我去，可是军营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傅叔源说：“我已经同上司讲了，他说晚些时候再给我回复。若能马上走，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只好你先走一步，我紧随其后。所以，不管到时候你受到怎样的委屈，都忍一忍，等我到了，我替你出气！”
岑肃羽看着傅叔源，一时间五味杂陈：“你怎么这么好？”
傅叔源摸摸她的脑袋：“你对我不还是一样的好？除了我姐姐，你是这个世界上跟我最亲近的人了，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呢？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岑肃羽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傅叔源俯下身子，岑肃羽说：“爹和姨娘给我准备了许多嫁妆，我偷偷跟你和杏儿姐姐留了一些，你装在食盒里偷偷带出去。枣儿姐姐太软弱了，给她银子，她也留不住，多半还是会填进三叔三婶这里，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留意着。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轻易让人欺负了。”说着朝竹喧招招手，竹喧拿出两包银子：“大的那包给您的，小的那包给杏儿姑娘。”
傅叔源接过银子，放进食盒里：“嫁妆里少了这些东西，你爹他们不会发现吧？”
岑肃羽说：“我跟他们说我拿这些钱买了首饰，让姨娘改了嫁妆的明细，到时候核对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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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肃羽端坐在床上，等待祝风起挑开盖头的时候，心里有一种麻木的痛苦，好像在断头台上等待铡刀落下，一分一秒都那么难熬。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门开了，一双雕龙绣凤的红鞋跨过门槛，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慢慢地走过来。岑肃羽眼睛霎时湿润，咬紧牙关想把眼泪憋回去，终究不能够，感觉到眼泪停在眼角，马上要流下来，连忙抬手擦掉。
那人在她身旁坐下，打了个哈欠，倒在床上，爬进被窝里。嫌岑肃羽坐在被子上碍了她的事儿，还拉着被子晃了晃，不满道：“让让！”
岑肃羽冷笑了一声，站起来，由着他裹了被子。
等了片刻，床上已经响起呼噜声，岑肃羽震惊地挑起盖头，看着床上已经睡着的人。他比林丛蔚差了十万八千里，既不白净，也不文雅，甚至还没有礼貌。相较于寻常人，姿色倒也算中上，肤色跟傅叔源有些相像，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她摸了摸祝风起的手心，沙沙的，有一层茧子。
刚把手缩回来，祝风起便睁开眼，质问她：“你是大家闺秀吗？”
岑肃羽说：“我想看看你是本来就黑，还是练武晒黑的，不可以吗？”指着搭在头上的盖头，“你要亲自取下来吗？你若不取，我就自己放下来了。”
祝风起坐起来：“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你非要摸我，现在好了，睡不着了！”
岑肃羽还是指着盖头：“你不取，那我自己取了。”取下盖头，放到梳妆台上，又走到八仙桌前，从盘子里捡了些干果吃。看这个样子，祝风起也不喜欢她，她没必要自讨没趣，先在这里耗一会儿，等祝风起睡着了，再随便找个地方睡下吧。
祝风起以为岑肃羽在提醒他要不要喝交杯酒，本想拒绝，再一想，喝了酒正好睡觉。掀开被子走过去，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岑肃羽，一杯自己拿起来，一饮而尽。岑肃羽觉得好玩，拿起酒杯朝他示意，浅尝了一口。
几杯酒下肚，祝风起道：“你父亲也真舍得，为了前途，把好好的一个女儿卖给我们家。”
岑肃羽说：“有买才有卖，你们家要是不买，我们家怎么会卖呢？”
祝风起愣了片刻，冷笑道：“说得好像你不愿意嫁到我们家一样。”
岑肃羽含笑低头，掩去眼中的泪水，问祝风起：“听你这语气，好像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为什么？”
祝风起又饮了几杯酒：“是的，我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因为我早有喜欢的人了，还喜欢了很久，可是我父母并不同意我娶她。”
岑肃羽托着下巴：“为什么？”
祝风起说：“因为喜欢她的人太多了，根本轮不到我。”
岑肃羽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好诚实呀。”
祝风起说：“你早晚会知道的，没必要骗你。你呢，你对这件婚事满意吗？”
岑肃羽笑了笑：“既然你已经很诚实了，那我也诚实一点吧。本来感觉婚事还好，听你这么说，感觉更好了。”
祝风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岑肃羽笑道：“你不会懂的。”
祝风起思忖片刻，也笑了：“你觉得我会慢慢喜欢你？”
岑肃羽点头：“差不多。”
祝风起哈哈笑了一阵，正色道：“你如果见过她，你就知道，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不过，我现在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执意要你做我的妻子了。”
岑肃羽问：“为什么？”
祝风起道：“因为你不笨，同时也不像我喜欢的人那么聪明。好了，不跟你闲聊了，我得睡觉去了。”他已经转过身，忽然又想起岑肃羽刚才偷偷摸他的手，转过身，“你不许再碰我了，我不喜欢你碰我。”
祝风起睡在床边，岑肃羽睡在床里边，一人一床被子，彼此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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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大大小小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儿子里面数祝风起年纪最小。家里的事儿有母亲管着，用不着她们这些小辈，岑肃羽只需每日到母亲面前应个景，听她教训几句关于生儿育女的老话，便可以回屋里看书练字，日子过得比闺阁之中还清闲许多。
倒是祝风起，每日里闲不住，常常一大早出去，到晚上才回来。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久了，岑肃羽也摸出规律——如果某一天他频繁揽镜自顾，笑得春心荡漾，或者身上忽然多出来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时候，第二天回来身上就会有苍术和艾叶的味道，想必便是他喜欢的姑娘的味道。
她很好奇，祝风起喜欢的那位姑娘是已婚还是未婚？若是未婚的话，为什么祝风起明明已经成婚，还能每日出去找她？难道京城跟她们那里不一样，男子频繁跟闺阁女子交往不会引来闲话？若是已婚的话，那位姑娘的夫君、爹娘都不说什么吗？即便两个答案都不确定，岑肃羽隐约也觉得这里跟老家似乎更开放些。
嫁过来一个多月，岑家亲戚喜得麟儿，岑肃羽和祝风起坐着马车，跟在府里的马车后面去贺喜。她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着京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这里街道更广阔宽敞，房屋更密集高大，连行人也比老家多上一倍，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放下帘子，无意间瞥到祝风起又露出了那样的笑容，忍不住也笑起来。
祝风起问：“你笑什么？”
岑肃羽抬起头：“今天天气很好，不值得一笑吗？”
祝风起道：“天气好有什么值得笑的？难道你们那边经常下雨吗？”
岑肃羽说：“比起这里，雨确实要多一点。但也有好处，不像这里那么干。”
马车渐渐停下来，还没停稳，祝风起便跳下马车，交代大嫂和二嫂带着岑肃羽，自己匆匆进了府。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们妯娌之间已熟悉起来，笑着跟在母亲身后，一路走到女眷所在。
远远一望，岑肃羽便注意到人群中有位清冷的女子，高挑身材，肤白貌美，打扮得雍容华贵。往那儿一站，周围女子的姿色自动地就黯淡了。她看得呆了，目光久久挪不开，二嫂见她这样，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这是御史大夫姜大人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像还会点武功，是个全才。”
路过姜珑的时候，岑肃羽意外闻到苍术和艾叶的味道，跟祝风起身上的味道一般无二。岑肃羽不禁又笑起来，祝风起虽说不差，可跟这位姑娘比起来可差得远了，怪不得人家姑娘不喜欢他呢。
正出神，身旁忽然有一个声音说：“你刚嫁过来不知道，祝三公子对我姐姐，可谓是情根深种。”循着声音扭头，看到一位眉眼与姜珑五分相似的姑娘。这位姑娘也是美人，只是美得太实，少了些韵味。如果以山作比的话，这位姑娘是秀丽的青山，姜珑则是蒙蒙细雨中，云遮雾绕的仙山。
岑肃羽福一福身：“你认得我？”
那姑娘回礼笑道：“跟在祝家的两位媳妇身后的，除了祝三公子的新娘子，再也不会有别人。你方才一直盯着的那位，是我的姐姐，也是我们家的嫡长女，唤作姜珑，我是姜淑。我姐姐和祝公子的事儿，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岑肃羽摇头：“什么事儿，我从没听说过？”
姜淑道：“祝三公子曾经从山匪手里救过我姐姐的命，也因此对她一见钟情。从那时起，便老打着见我弟弟的名号往我们家跑，实则是去见我姐姐，每每还送钗环首饰一类的东西。我想着他成婚以后这种行为应该收敛些，谁知还是如此，我几次劝我姐姐，让她别这样，可她总不当一会儿事儿。”
姜淑以为她多多少少会有点生气，见她只是笑笑，歪着脑袋看她一会儿，笑道：“我听人家说，你在蒲州也是有名才女，不知道跟我姐姐比如何？前些日子春日宴，姐姐作了一首诗，‘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凭谁听了都说好，你觉得呢？”
岑肃羽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艳羡道：“我也觉得好，字字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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