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省的秋夜,总是下雨。
这里的雨水不是江浙沪那带的缠缠绵绵娟丽休婉,相反,它急躁不堪、电闪雷鸣,像是把积蓄了几千年毁天灭地的仇恨和憋闷一齐发泄出来。
玻璃窗被雨水打的噼里啪啦地整日整夜呼痛,摇摇欲坠着,随时都像要跌落水泥地板坚硬的胸膛里。
陈璟小时候不喜欢下雨。
湿漉漉的,空气还有股土腥味,衣服干得很慢而且还有一股霉味,经常害他穿湿衣服去学校。
长大后也不喜欢下雨。因为他不想穿笨重的雨靴上学,这样会被班级里的同学议论。但不穿的话,妈妈就会骂他矫情,骂他糟蹋鞋子,骂他不心疼钱,骂他没良心。
更大的时候,陈璟也不喜欢下雨。因为他做家教往返学校很不方便,湿着衣服进学生家里时会被孩子问“你为什么不打车呢”,陈璟不想说,他们还会追着问。一群天真到残忍的小孩。
现在……
陈璟还是不喜欢下雨。
因为每次下雨,他的肋骨都会酸胀的极为厉害。就像是有把钝了几十年的破刀子猛地戳进他的胸腔,撇开血刺啦呼的皮肉,搁在骨头裂缝上不疾不徐地磨刀刃。
冰冷的碎铁屑一半融在温热的血液里,一半又卡进了骨头缝隙里,真叫人一晚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
无尽的黑暗里,突然冒出一点亮光。
是陈璟开了台灯,桌子上有一沓数学卷子,是河头村小学五年级的单元练习卷。
他戴起银色半框眼镜,拿出红笔,一张张批改过去。
静谧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过分苍白的唇色暴露了些微的情绪。
门突然被敲响。陈璟抬起头说:“进来。”
邹美英推开门:“你爸回来了。”
陈璟习以为常地站起身,“好,我现在就去洗手。”
农村的灯熄得很早,约莫才七点半,从门口放眼望去,四下已经是漆黑一片再无半点光亮。别家都吃完晚饭了,可陈璟家还没,因为邹美英在等她修水渠的丈夫下班回来。
小小的客厅里,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和四条掉漆的老旧长椅。
桌上有两道菜和三碗饭,回锅肉和空心菜,每个盘子里的辣椒都放得很足,一眼看去就红艳艳绿油油的。
南江省就是一个连吃青菜都要加青椒的神奇地方,普通人来这旅游,大多数不出两天就得捂着屁股趴在酒店大床上宛如死尸。
邹美英说:“大兵啊,我今天做了你爱吃的回锅肉,辣椒是地里刚摘的朝天椒,保证你吃下去就辣得流口水。”然后给旁边的米饭上放了一块油亮的三层肉。
但其实,那碗米饭永远都不会有人吃。
因为该吃的人已经死了二十一年。
陈璟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夹了七八筷子的青菜,辣椒一点也没碰,然后就着那点菜把一整碗白米饭吃完了。
邹美英炒菜重盐少油,吃多了胃容易不舒服。
结果刚吃完就发现邹美英一直皱着眉看他,“小兵,你在干什么?”
陈璟他爸以前当过兵,在村里有个响亮的外号叫大兵,他生了个儿子,所以人人都叫陈璟小兵。但自从大兵死后,只有邹美英这么叫陈璟了。
陈璟说:“吃饭。”
“然后呢?”邹美英嘴唇抿地非常严肃。
她眼角的细纹,被屋顶垂下来的黄灯泡照的分外清晰,纵横交错又深浅不一,好像被抽干水后皲裂破皮的水稻田。
这是一张完全没有被化妆品和营养剂保养过的脸,也是一块五十年来几乎没有被幸福和温暖滋润过的干涸地。
“我之前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长这么大了,还是一点孝敬长辈的礼数都没学会?”
橘黄色的灯光下,陈璟静静地看着她,微微笑了,“没忘。”
他夹了一片肉放进自己“爸爸”碗里,语气极为温和:“爸,你干活辛苦了,多吃点。”
邹美英缓了会儿,勉强在干瘪的唇边展开点笑颜。
“嗯,这才对。”邹美英偏过头,和另一边的人说话,“大兵啊,你别生气,咱们的儿子还是孝顺的,他出门挣了好多钱呢,去年过年那阵子咱们以前盖的老房子不是被冰雹砸塌了吗,现在这栋可是小兵花钱买下来的,要不然我们老俩口就要流落街头啦。”
她说着说着还突然笑了一下,带着不自知的甜蜜。
陈璟却忽然感觉有些反胃。
这时一阵凉风从门口吹来,陈璟身上的燥热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九月初,哪怕位处长江下游的支流,河头村的暑气也极难消解,一般要到十月中旬才能凉快些。
他们不是没有电扇,但屋子里唯一的落地电扇正对着空荡荡的一家之主的位置竭尽全力地送去清凉。
陈璟忍不住有看了一眼,胃里恶心的感觉一阵接着一阵汹涌袭来。
他倏地赶在吐出晚饭前站了起来,“妈,我吃完了,我先去洗碗了。”
邹美英迅速转过脸,两条微微泛白、稀疏到有点可怜又可笑的眉毛高高蹙起。
但听到陈璟说他想明天亲自给爸爸做饭时,她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
陈璟是没有教师资格证的,按照现有的法律法规来说,是没有资格去教小孩子。哪怕只是小学。
可那个七十四岁的数学老师一直喊着要退休,但因为莲花镇太穷了,河头村更是穷中最穷。县城里除了河头村本村人之外根本没有其他老师愿意来这个地方上课。
月薪三千不到的职业,费心费力,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发展前景。
除了能吸引到一些为了顾家照料孩子老人的中老年人,手脚健全的年轻人几乎连一个眼神也不会给。
他们都踌躇满志地乘着火车,为华国超一线和一线城市源源不断地输送最澎湃最鲜活的劳动力去了。
毕竟河头村在地理位置和地势形貌上,用城里的好听话来说,就叫依山傍水,烟青云黛。
但用陈璟的话,其实就是穷山恶水。
爱爬山的来了会嫌这山矮,爱划水又会嫌这水无聊景色一般,种田种稻子的呢,每隔两三年又总会被莫名其妙的洪水淹了,且不说颗粒无收多日心血终成一场空,等水好不容易被排走了稻草屋还能住人就已经算是老天爷眷顾的了。
唯一的优点就是祖上曾经富过,毕竟是明清时期五大手工业中心之一,从这走出的状元享誉全国,流芳百世,从这走出的瓷器周游世界,甚至在大不列颠的博物馆也绽放光彩。
村民们都以此为骄傲。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不都落魄了?
千般荣耀,万般富贵,现在全都是尘尘土土,网上随便一句彩礼和贪污的梗,可以被所有人都拿来取笑,自己还得附和着笑笑,唯有半夜躺在床上开始默默思考自己热爱的土地为什么会烂成这样。
是他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
小学缺老师,一时半会儿又招不到。
村长和校长一琢磨,突然想起正好村子里有个S大的高材生,还是莲花镇中学曾经的状元,立刻亲自登门拜访,费尽心思想把陈璟抓去学校里教书。
陈璟刚问这个合法吗?
邹美英却已经替他应下了。
邹美英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兵,你爸最希望你做的就是老师了。之前读那个什么经济什么鬼专业来着,偏偏不听我们俩的话,现在好了,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吧?还把自己搞的一身伤病。一把年纪了还在家里成天懒懒散散的,活也不干,班也不上,看着就心烦。我和你爸几十年来的老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现在呢,既然已经有人愿意收你去当老师了,能混口饭吃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你还在那挑什么?还不快点谢谢村长。”
因为不爱和别人说话,邹美英其实被很多人误会过哑巴。
但只要一说起不孝子陈璟的“罪行”,邹美英简直可以站在村口从天黑骂到天亮,再从天亮骂到天黑。
他们家施行的就是“慈父严母”的教育方式。
主打一个有轻有重,红脸白脸都要有人唱。
可村长一听,脸色却在一秒之内换了三遍。
说句不太道德的,陈璟正巧发现了转变的过程,心里非但没有气愤,居然还有点想笑。
邹美英可是村里人尽皆知的疯婆娘,而且还是断断续续的疯,有时正常有时记忆错乱,还时不时总爱说看见陈璟他爸了,村里人但凡看到她就绕着走。
不过邹美英比较好的一点就是平时也不主动搭理人,一般只和自己儿子说说话,除非有人偏要找她……所以,这个癔症被大家发现时已经过了好多年了,根本来不及救治。
她娘家父母早些年还帮衬了些,但有一年不小心被洪水卷走了,尸体最后被政府那边统一解决了,分给他们时只有十几罐混了不知道几百个人的骨灰。
可惜,那年他们村走了十四个人,政府只发了十三个罐子。
所以啊,村长纠结半天后一拍脑袋,就给邹美英家里发了一个罐子,就当她爸妈死后共用一个小坛子。
生不同时,死后却同衾,多浪漫啊。
剩下的弟弟妹妹自生活也不太如意,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和她快快断了联系。
至于邹美英老公那边,断的就更快了,还更绝。反正陈璟自从他爸死后就再也没在村子里看到过他的爷爷奶奶和大伯了。
村里都说,他们是靠着那一半的抚恤金搬去省城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了。
对此,陈璟懒得考究。
毕竟这群喜欢把人逼疯又在事后说同情话的垃圾,喷出来的口水比旱厕坑里的肥料还没用。
那些可怜邹美英的话,百分之一百二也都是嘴上说说,过个心里嘲笑嘴上却慈悲积德的瘾而已。
根本没人想给她治,没钱没势的可怜人,他们这里多了去了,有什么好稀奇好同情的。
有那点心思,不如多去想想怎么从水里和山里弄点东西补贴家用,搞得好像自己家过的有多顺遂似的。
我一直觉得一流的作者是能在苦难中超脱,三流的作者才会一门心思地吐苦水,抱怨这抱怨那。
好吧,那我就是三流中的三流,嗯,九流。
这文我自己写的都感觉费劲,挣扎,爱不下去,恨不彻底,憋着一口气活下去感觉都是秉着凭什么要让对方好过要让对方自由的恶心信念,你们要是看的难受了就赶紧切出去,口下留德,口下留德,口下留德!
如果喜欢更有氛围感,可以放一些bgm,然后再点开那些循序渐进激烈控诉的片段,可以感觉灵魂……爽飞了(我自己就是[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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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阿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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