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无梦。
早上陈璟醒来时，邹美英居然还在家里待着，以往这个点她都在地里刨土了。陈璟有些意外，叫了一声妈。
邹美英在陈璟刷牙时突然跟了出来，揪着陈璟的领子把脖子脑袋往下拉，眼睛转来转去看了会儿，然后就沉默地提着锄头和小桶出门了。
陈璟一头雾水，只能含着牙刷和泡沫看着邹美英风风火火地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去，还没来得及漱口问人就跑没影了。
吃完早饭就要摘杨梅了。
拿好工具，戴上草帽和遮脸的东西，还有邹美英昨晚准备的袖套，陈璟站在门口喝了整整一大茶缸的温水，暗自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五分钟思想工作，什么劳动最光荣啊什么现在的吃苦都是为了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啊，正式出发前却突然被绊住了脚。
院子里就来了一堆十岁左右的小孩，是陈璟班里的学生，每个都说着想帮陈老师摘杨梅，还自带了一堆自家的工具，怕陈璟不答应纷纷拍着胸脯强调自己很有经验，绝不会拖后腿，拜托陈老师让他们加入。
……这年头，大热天里喂蚊子都有人上赶着？
这是血太多了血管堵的难受，还是皮太厚了想用树皮磨一磨？
陈璟有些惊讶。顾及到要是小朋友中暑了摔伤了蹭破皮了很可能会有爸妈来找他麻烦，陈璟还是拒绝了。
“陈老师，我爸妈过年才会回来啊。”
“陈老师，我家就一个奶奶了，她不管我的。”
“陈老师，我是我爷爷派来的，你可以放心要是受伤了他只会打我！他说我每天在家里看电视会把眼睛看瞎的……”
最后似乎发现陈璟还是不同意，他们就堵在陈璟院子门口，手拉着手肩膀搭着肩膀排成一条长队，坚决不让陈璟出去。
还有人趁机大喊，“陈老师，外面太阳太大了，你要是晒中暑了，你妈妈会骂我们的。我们得看着你。”
“对啊对啊，陈老师，暑假还是在家里吹风扇写作业就好了，没事出什么门啊。是觉得作业不够多吗？”
陈璟：“……”
陈璟微笑，陈璟吸气，陈璟强忍着把小屁孩提起来打的冲动，只当也许是小朋友们无聊又没事干，跟他昨天那样没地方待，被迫出来找事干——虽然事情非常倒霉地归到了他头上。
“好，那你们摘，老师回头卖到钱了，请你们吃雪糕和西瓜。”
他们听的眼睛瞬间亮了，手也不拉了人也不拦了，然后背着筐子像猴子一样迅速地蹿上树了。连梯子都不需要。
小孩子灵活，手脚又快，陈璟自愧不如，于是开始专心在树底下指挥学生干活。轻松是轻松了，但就是一咬一个大疙瘩、一口一个红印子的蚊虫根本避免不了。
陈璟特地挑了个比较乖巧的学生去他们家里拿花露水和风油精给大家抹一抹涂一涂。
隔天要上街卖水果时，陈璟就和这几个学生一块儿骑着单车去集市，每个人各骑一辆，最大的两个麻袋陈璟运，剩下的小的就让学生们分。但街上吆喝还是得陈璟来，电子秤按照约定还是借大哥的。
小孩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围上来问价挑果子，性格本就害羞，平时也不怎么见外人，说话忍不住就好像上下唇都被糊了一层米汤，说不到两句就结巴了。
于是陈璟忙的头晕眼花，一边回答左边的大婶卖的是山上野生杨梅，一边应付前边大爷说熟的熟的都是熟的，然后后背还被学生扯着问老师我刚才看到有人连尝了十几个杨梅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当没看到啊。
不讲道理、没有素质还蛮横霸道的人，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如果非要去讨要公道和说法，就得好好权衡一下付出和得到之间的差别。前后相等，或者前者大于后者，在陈璟看来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
而且卖这个东西，出发点本就不是为了钱。
但小孩子似乎都不理解陈璟的作法，在那个大叔离开后忍不住互相吐槽，然后私下一起约定着下次要是看到他，大家都得拦着坚决做到让他连杨梅皮都摸不到。
陈璟用余光瞥了他们几眼，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话。
初生牛犊都是这样热血沸腾的，一个小小的火苗就足以点燃他们心底珍藏的勇气和正义感。
除了无知是最有力量的支撑外，他们身后还站着许许多多可以为他们托底、保驾护航的成年人，他们做事和犯错的成本很低，甚至很多都不需要他们本人来支付。但某种方面来说……其实挺好的。对学校啊、社会啊、国家啊都是蛮不错的。
只是陈璟早就已经过了那种可以冲动行事的年纪了，身后不是支撑，而是沉甸甸的一个个担子。
他啊，能不惹事就不惹事。
好不容易卖完可以歇息了，陈璟拉着一帮孩子按照承诺去便利店买雪糕和汽水。
然后第一天第一位顾客的女生突然出现了，笑着问他：“好巧啊……没想到你还是老师啊？……我一开始还以为这里面有你的孩子呢。”
陈璟看到她莫名有些心虚的尴尬，后退两步贴着冰箱门道：“……对，是老师。”
“你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吗？南江省师范大学，还是哪个省的师范大学啊？数学系，还是中文系的？”
“……”
“这天这么热，上山摘杨梅肯定很辛苦吧，你的脸都被晒红了，我这里正好有冰凉贴，你要用吗？”
“…………”
正苦恼着，陈璟突然对上货架后面的视线，小孩笑的一口豁牙，七零八落的格外有喜感，陈璟也笑了，在女生好奇又热切的视线下陈璟对那边招了招手。
“过来。”
小男孩却迅速蹲下去了，从他们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一小片短寸的头皮，而且还时不时地晃来晃去。可见那边藏着不少人。
陈璟：“过来。”
“……”
小男孩不得不别扭地起身走过来，小声道：“陈老师。”
陈璟忍着对汗水的嫌弃，装作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头，“你笑什么呢，是想联合其他人故意坑老师的钱是吧？”说着，他从冰箱里抓了瓶可乐，放到男生的手心里，“喝这个就行了，老师是穷鬼，买不起更贵的东西，知道吗？”
男孩：“……知道了。”
他明明应了，可陈璟却又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格外响亮。
男孩抱着脑袋半蹲下，歪头，哀怨地看了陈璟一眼，黑亮的眼睛里清晰而明显地倒映出了陈璟偷偷勾起的唇角。
陈璟发现后，故作平静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招呼那排小脑袋道：“都挑好了吧？过来，老师要给你们结账了。超过五块钱的不可以拿啊，都放回原位去。”
“老师，我没拿！”
“老师，我也没拿！”
“老师老师，我就拿了一根草莓味棒棒糖，五毛钱，不贵的。”
学生还都挺懂事的，一个个理直气壮地跳了出来，为自己辩护完以后就在门口排排站好，一眼望去像井然有序的小标兵。女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了。
陈璟不免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良心微微微微地有点痛，自觉自己似乎真的有点太小心眼了，于是大手一挥在柜台那边要了几十个泡泡糖，一人多一根绿豆冰棒。
怎么说也是跟他一起混的“兵”，日子怎能这么寒酸，说出去……他陈璟以后在小学里怎么有颜面当“最美数学老师”？
结果安分不到五分钟，一到大哥的杂货店里，立刻就有躁动的学生跟陈璟打起报告来了：“老师！老师！我刚才看到那个姐姐其实看了你好久好久，本来在挑水果呢，一看到老师你在买可乐也过来买饮料了。”
……就你长眼睛了？
“对！老师，我还发现你拿可乐时姐姐还有点不太高兴。”
……你也长眼睛了？
肩膀被扯的摇摇晃晃，陈璟在闹哄哄的小萝卜头堆里敷衍地嗯了一声。
有个女学生是五年级的班长，心思比较细腻，“陈老师，我们扫码的时候漂亮姐姐还一直看着你呢，就站在冰箱那边，好像还想和你说会儿话。她皮肤好白，裙子好漂亮。”
陈璟：“……”
这个他倒没留意。他哪敢看啊。要不是这群等着他付钱的小孩，陈璟都想用手机响了这个借口跑出去。
那个额头上有疤、刚才躲在货架那边的男孩突然嬉皮笑脸地大喊，“陈老师，我回去要跟我奶奶说有个漂亮大姐姐看上你这个老光棍啦。”
老光棍。
……什么？
……刚才听到了什么？
错觉吧。不，好像不是。陈璟怔愣片刻，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问，“我老？”
“你能不老吗？”男孩吸了吸冰棍，“我妈生我妹时比老师你还小几岁呢，我妹现在都上幼儿园啦！”班长也说：“对啊，我有个堂叔比陈老师小，现在都生了两个弟弟妹妹了。”
这个话题没法聊。
陈璟看似狠狠地，其实默默地喝了一大口汽水。
王安旭在一旁揪着扫把棍才能勉强控制住喉咙爆发出的嘲笑不要太嚣张，但面目表情还是狰狞地可怕。
陈璟抬头看他，轻轻地扯了扯单边眉毛。
王安旭迅速转过脸，肩膀却还是一抖一抖的。
陈璟知道他结婚早，自然在这个话题下得意地不行。除了这个，陈璟还知道他高考考了三次，还知道……老婆是从小到大的邻居，既是他人眼里的青梅竹马，也是打打闹闹的欢喜冤家，生了一儿一女，女儿比儿子大三岁，女儿今年要读小学了，儿子开始读幼儿园，家庭负担比前几年重了些，愁的他每顿饭都比以前吃的多了，钱包份量和肚子大小成了严重的反比例增长。
别瞎想，这些不是陈璟故意套的，他一向对八卦没什么兴趣，都是那天王安旭拉着他办电话卡和挑手机时自己一股脑说的。
陈璟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边界感为0的人存在……还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活成这副没心没肺天天瞎乐呵的模样。真让人羡慕。
然后这时那个小男孩突然又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陈老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我去你家看到你所有的鞋垫子是一高一矮的呀？”
大哥的嘴角笑容瞬间凝住，然后随着小孩子们的话一寸一寸地压了下来。
班长点头，天真地举起手道：“老师老师，我也看到了！你的鞋子全都是这样！”
一呼百应，旁边的小孩也迅速举起手——他们就像当年发现新大陆的航海人一样，以为自己欢呼的越大声，就能代表自己越关心老师，越体贴老师。殊不知。
大哥赶紧丢下扫把，冲过去拦住孩子们，背靠着陈璟疯狂对他们使眼色动嘴唇，手舞足蹈地想要镇压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动荡。
杂货店里吵闹不堪，明明冷气开的挺足，空气却突然有些闷热了。
就在这时，陈璟却忽然笑了一声，平静地转过头，看着他们道：“因为，你们老师是个瘸子啊。”
[化了]又有地雷了，感谢四位贝贝。
让我们在2025年9月27日的今天，一起热烈祝贺陈先生傅先生负三年的婚礼纪念日。
（好地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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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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