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众人翘首盼望了五天的雪明道长，终于出现在了村口。
致虚远远看到熟悉的蓝色道袍，喜出望外，立刻跑回屋里向众人宣布：“师父回来了！不枉我每日勤勤恳恳地守在村口，终于让我等到了。”
守静对他莫名其妙的居功颇有微词，但碍于他是自己兄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师父独自回来的？”
“那倒不是，还跟了一个粉衣服的人，我没看清。”
“想必就是师父的旧友了。”守静是从来不会失礼的：“我去迎接客人。”
众人浩浩荡荡地随他出门，阮夜甫一抬头，就看见缓步行来的雪明道长，以及他身边白绫蒙眼的粉衣少年。
雪明道长看容貌已近耳顺之年，蓄着飘逸的山羊须，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单看长相，倒与阮夜想象中的得道高人相差无几。只是他一看到晏茸，立刻露出了一脸嫌弃：“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活得太滋润了。”晏茸浑不在意：“不给你找点麻烦，怎么对得起你我相识一场啊。”
“滚滚滚，一看见你就没好事。”雪明啐了一口：“老子有正事，别跟我在这儿没正形。”
晏茸耸肩：“我也有正事啊。要不然，谁愿意大老远来看你一个糟老头子。”
雪明闻言大怒，白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你个小兔崽子，三十年之后你还不一定有我好看呢！我告诉你，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逗得除守静外的众人都大笑起来。雪明急忙将他们赶回屋里：“都在外面站着，想让别人看我笑话是不是？”
本就不大的堂屋坐了八个人，一下就显得拥挤了起来。守静为大家奉茶，致虚和丝篁一左一右围在雪明身边，倒像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图。
见众人安静下来，晏茸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谁知道你又不在，我们还要受累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我出手可是要收钱的，让你捡了个大便宜，你就偷着乐去吧。”
“你个小白眼狼，你占我便宜还少了？”雪明瞪了他一眼，才转向阮夜：“你就是陶隶的徒弟？”
阮夜低眉敛目：“正是。师父托我向您问好，虽然多年来天各一方，但师父心里一直感念您的恩情。”
“哈哈，你小子倒是会说话。”雪明爽朗一笑：“就不用替他找补了——陶隶那小子会记得我？”
阮夜闻言不由失笑，陶隶确实没有说过这些，不过是拜见长辈时的客气话罢了：“您倒是很了解我师父。”
“长天剑陶隶，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雪明甩了甩拂尘：“那个臭小子，当年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什么终身不娶，结果呢？转头就为了你师娘一头扎进育遗谷里，明知道你师娘不会武，还把秋水剑给了人家……啧，这么多年了，也不说过来看我一眼。”
这是实话，长天秋水是雌雄双剑，对陶隶这样的人来说，赠秋水剑恐怕是比拜天地还要郑重的承诺——哪怕那柄剑只能挂在初颜的床头，终其一生被束之高阁。阮夜也难免感慨：“师父此生，有师娘一人就足矣了。”
晏茸却从雪明嫌弃的表情里读出了些别的意思，不禁笑道：“怎么，眼红了？你要是羡慕，也找一个不就得了。”
众人哄堂大笑，雪明拿拂尘扫了他一下，笑骂道：“去你的。”
他清了清嗓子，向对面的粉衣少年解释道：“这小子就是弦思阁的阁主晏子新，惯会招摇撞骗，瞧瞧这几个，都是被他的鬼话连篇蒙蔽了，替他办事的。”
被点名的扫墨、丝篁、阮夜：“……”
粉衣少年额前点着红色的桃花钿，闻言解下覆眼的白绫，笑盈盈地起身见礼：“小生安红雨，见过诸位公子。”
他生了张极甜美的脸，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一双眸子如芙蓉石般清透，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两朵小小的桃花绽开，叫众人愣了下神。
只有晏茸看起来毫不惊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与众不同：“在下晏子新，久仰大名。”
这下轮到安红雨惊讶了：“子新听说过我？”
“托邓芷绣的福。”晏茸微微一笑：“你是她的朋友吧？她如今化名绮绣，正是我弦思阁最倚重的长老。我曾听她说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子新客气了。”安红雨恍然：“我与芷绣多年未见，竟不知她已入了弦思阁。对她而言……倒是个好地方。”
晏茸难得诚实，规规矩矩地行礼：“刚开始没有认出来，是我先入为主，误以为安红雨是位女子，抱歉了。”
“没关系，”长相秀丽的少年倒并不介意，“我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会吧？”他见晏茸不置可否，不由得失笑：“恐怕还有景琼的原因吧。”
晏茸也笑道：“是了，一直听说二位恩爱非常，是我狭隘了。”
安红雨这个名字，在晏茸的记忆中，算得上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物了。
都城兴阳有桃树，数百年而不死，丰姿艳丽，灼灼其华。传言树中有仙人居住，可以实现世人诚心许下的愿望。因此京城的百姓们常到桃树下祈福，写着愿望的红布条挂满树冠，远远望去，仿佛四季不败的桃花。
仙人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妖却有一个。此妖吸收天地精华，自桃树中幻化而生，得名安红雨——就是如今见到的这位了。
光是这些也没什么，安红雨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平王殿下陈景琼的爱人。
孟朝皇室这几代子嗣不丰，先帝终其一生，也只得三儿二女，平王陈景琼就是思元皇后所出嫡长子，也是曾经的太子殿下。
陈景琼其人，虽然于治国一道资质平平，但却骁勇善战，十几岁就上了战场。昔年北戎大举进犯边境，二十三岁的陈景琼亲自率军赶赴北境，将北戎军击退数百里，一时间誉满天下，风头无两。
然而史书记载，陈景琼于次年以资质愚钝难当大任为由，自请废太子常驻边疆。他在殿前跪了三日，又与先帝密谈一夜，方才换得先帝首肯，改立陈景瑜为太子，封陈景琼为平王，令其驻守北地，终生不得回宫。
不过别人不知，晏茸却是从绮绣那儿听说了其中内情：陈景琼倾心于桃妖安红雨，自请废太子，乃是为了和他长相厮守。是以晏茸曾十分好奇，能令平王殿下放弃太子之位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事实上，平王将他这位爱人保护得极好，即便晏茸有这样灵通的消息来源，也是第一次见到安红雨的容貌，在这之前更是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晏茸心下感慨，先帝陈定宇虽没有治国之才，却是个难得一见的情种，自思元皇后去世后，先帝终日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行事也越发荒唐。他的儿女们也都随了他的深情，平王陈景琼如此，宁心公主陈初颜亦如此。
安红雨向众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又赠了每人一个精致的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他们几个虽然对皇帝没什么好感，但对半生戍边征战沙场的陈景琼倒都怀有敬意。一听是平王的家眷，大家不免规矩了几分，恭恭敬敬地谢过：“安公子客气了。”
“叫我红雨就好。”安红雨眨眨眼，莞尔道：“别怕，景琼不在这儿，我也不会向他告状的。”
晏茸和阮夜相视一笑，这位京城桃妖自带一股温婉和善的气质，叫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
几个孩子也很快和他熟悉起来，丝篁第一次见到妖类，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道长去接的故人，就是红雨哥哥吗？”
“是呀。”安红雨摸了摸他的头：“景琼回京述职，不放心我一个人，就托雪明道长照看我几天。”他有些赧然：“景琼这个人谨慎惯了，少不得又要麻烦道长。”
“这有什么。”雪明顺手将丝篁抱起来：“小心使得万年船，他那么宝贝你，自然也只有交给我才放心——丝篁有没有想我啊？”
丝篁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撒娇道：“当然想了，我和致虚每天连饭都吃不下，就盼着你回来呢。”
“真是好孩子。”雪明最吃这一套，被丝篁哄得喜笑颜开：“一会儿我给你们做糖果子吃，好不好？”
“好！道长最好了！”
晏茸看着和小孩子打成一片、容光焕发的雪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阮夜道：“你看吧，他就是这样，最喜欢跟小孩儿混在一起。”
阮夜见他和雪明如今堪称损友，不免奇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也住在雪明道长这里……你们以前也像现在这般不对付？”
一提这事，晏茸更加愤愤：“若真是那样倒也罢了，偏偏我小时候他对我也好得不得了，谁知道等我一长大，他就连一眼都懒得看了，每次一见面，不数落我两句他就浑身不痛快。”
“如此说来，这倒是很不应该。”阮夜见晏茸点头认同，一本正经地将后半句接了下去：“虽说你容貌有所变化，但心性却与孩童一般无二，雪明道长没道理不喜欢你啊。”
“……”
一旁的安红雨没忍住笑出了声，扫墨趁机进言：“阁主，他说你幼稚。”
“……”晏茸不可置信道：“栖迟，你居然嫌弃我？”
阮夜正色：“我没有。”
晏茸很是不服：“幼稚怎么了！”他这么多年凭着一己之力，为身边人带来多少乐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见几人都含笑望着自己，晏茸忽然计上心头——他稍稍敛了笑意，附在阮夜耳边，压低声音道：“怎么，栖迟不喜欢吗？”
不待阮夜反应，晏茸又抬手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轻笑道：“还是说……你喜欢这样的？”
阮夜不防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来这么一招，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连眼睛仿佛都不会眨了。晏茸垂眸望着他泛起淡粉色的耳尖，坏心眼地轻声补充：“看来栖迟果然还是喜欢我这样，是不是？”
“……”阮夜的表情有片刻空白，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回神——却是一抬眼就看到安红雨正瞧着他们，袖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眼尾的桃花却开得正盛，想也知道正暗自笑个不停——这下阮夜整张脸都红透了，不由得微恼：“晏子新。”
“我在。”晏茸见好就收，从善如流道：“我错了。”
阮夜横了他一眼，虽然因着面上的红晕，这一眼其实并没有起到什么威慑的效果，但晏茸还是很给面子地住了嘴。
“啧啧啧。”扫墨扼腕叹息：“阁主，夫纲不振啊。”
“去去去，你懂什么。”晏茸一把揽住阮夜的肩，看架势，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我这是承袭前人的智慧……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为人夫者当以敬妻爱妻为本’，你看我，栖迟说东我绝不往西，要不然天下人才如过江之鲫，我拿什么留得住栖迟的心啊。”
“……”阮夜微微蹙眉：“你这话……我是很容易移情别恋的人吗？”
晏茸连忙表态：“那自然不是了。我就知道栖迟对我绝对是一往情深，矢志不渝——这不是巧了吗，我对你也是朝思暮想，此生非栖迟不可呀。”
阮夜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安红雨在一边笑眼弯弯：“你们感情真好。”
“可不是嘛。”见有人捧场，晏茸更来劲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不是我自夸，我和栖迟也算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不输给你和平王殿下。”
阮夜见他越说越没边，忍不住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子新。”
他上前一步挡住晏茸，向安红雨致歉：“子新他口无遮拦，让你见笑了。”
“栖迟不用和我客气。”安红雨很坦诚：“像你们这样有趣的人可不多见，我很喜欢。”
“我说晏茸小子，”雪明虽然在一旁跟孩子们说笑，耳朵却一点也没错过这边的动静，忍不住插嘴，“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人家阮夜这么乖的孩子，能看上你什么？”
“……”
“倒是把你忘了。”晏茸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将雪明从孩子堆里揪出来：“正事没干还想着玩？走，跟我去看看落玉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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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出现了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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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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